作者简介
唐兴斌,网名:烽火独狼,男,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第七次代表大会代表,年入伍,年奔赴云南老山前线参加防御作战。作为红军师49名突击队员之一,在年著名的“10.19”战斗中,所在防化连喷火突击班荣立集体一等战功,个人荣立二等战功,当下供职于中国铁路兰州局集团公司。工作之余喜欢用文字与心灵对话,40多万字作品散见于《中国铁路文艺》等各类报刊杂志和网络媒体,长篇小说《最后一位肃王》由中国九州出版社出版发行,并荣登年全国百家文艺长篇小说排行榜第一名。
父亲和烟还有铁锹
作者
唐兴斌
谨以此文献给普天之下的父亲母亲。
——题记
1父亲不胖不瘦,足足一米七五的身高,棱角分明的脸上镶嵌着一对大眼睛,穿上军装,绝对威武帅气;穿上西服,绝对像大学教授。倘若不是公元五十年代在一个叫东大山的铁矿得了矽肺病,好赖混个厂长或者副厂长,穿着中山装,往人前那么一站,也算是玉树临风的一道靓丽风景。公元五十年代劳动保护工作还不是很到位,在矿山、在煤矿工作,得矽肺病的人儿越来越多,后来演变成了一种职业病。父亲常常一边咳嗽一边工作,后来发展到只要上岗,呼吸好像拉风箱,喘气都非常困难,长此以往那还了得。父亲一边咳嗽一边去找厂长。厂长是个直性子,父亲又是火爆脾气,两人没说三句话,父亲拿起厂长的罐头瓶玻璃杯摔在地上,大吼一声:你他妈的什么玩意儿,老子不干了。老子不干了只好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父亲回到老家的农村不久,后来厂长心里觉得对不起父亲,只好多次和当地乡政府沟通协调,乡政府倒也通情达理,安排父亲到乡政府当了一名不带编的临时农林技术员。从我记事儿起,家里啥都缺,就是不缺温度计。除了土地、树林的角角落落插着温度计,我家还有成箱的温度计堆满墙角。每天早、中、晚,父亲拿着小本本和笔总要深入田间地头和树林里,对着温度计记录土壤温度的变化,然后把小本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汇总到一张纸上,有时候步行,有时候骑着生产队里的那匹老马送到乡上,不论刮风下雨,从不间断。父亲虽然是个临时工,对工作却从不将就,也算一个敬业爱岗之人。在当临时农林技术员那几年,不知道父亲用了什么土办法,把矽肺病也彻底治好了。后来上小学了,我经常把家里的温度计偷出来分发给小伙伴们玩。有一次不幸被父亲发现了,照着我的屁股踹了一脚,在我跌倒的那一刻,手里的温度计噼里啪啦断成数截散落一地。父亲眼疾手快,像拎小鸡仔一般把我拎到一边,然后恶狠狠骂道:狗大的岁数活够了吗?这里面有水银,粘上会死人的。骂完了拿起一把铁锹在地上挖一个坑,把散落在地上的那些温度计深深埋在里面。并且严厉警告我:今后再发现玩这个东西,老子一定敲断你的狗腿。好吧,老子敲断我的狗腿不要紧,起码还能活下来,如果粘上水银死翘翘的话,狗屁都不是啦。从此,望着角落里那些发着勾人色泽的温度计,我再也不敢去触碰它们了。父亲的工作不是正式的,除了承担农林技术员的工作,还要种地。我是家里的老大要上学,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岁数尚小,根本帮不了家里什么忙,父亲大多数时间耗在乡上,里里外外加上农活全靠母亲一个人打理。农忙的时候,母亲一边抱怨,一边打理着里里外外。后来,眼看转正无望,父亲索性辞掉了乡上的临时农林技术员工作,回到家和母亲埋头种地。辞去乡上工作的第一件事,父亲从生产队要来一辆骡车,把堆在墙角的数十箱温度计装到车上,完好无损送到乡里,并且掏出三块钱交给乡长,搞得乡长不明就里,一头雾水。父亲解释道:儿子淘气,玩坏了不少温度计,三块钱算是赔偿。乡长打着哈哈,把三块钱硬硬塞到父亲手里说道:三块钱可以买好多温度计了,即便你儿子吃也吃不了这么多温度计,还是拿回去买烟抽吧。后来,乡上领导和那个厂长一样,心里也觉得过意不去,以父亲当过工人,又当过乡上的临时农林技术员为由,让父亲当了队长。每天早上天蒙蒙亮,父亲披着衣服,对着扩音器大呼小叫,架在歪脖子杨树上的大喇叭里便传出这样的声音:别在窝里抱鸡娃啦,男女老少统统给老子爬起来,今天早上往上头沟那块地运羊粪,运不完除了扣工分,一个个别想吃早饭。广播三遍之后,父亲赶紧穿好衣服,顾不上刷牙洗脸,叼上烟,扛着铁锹去监督村民们运羊粪。一旦发现有迟到的村民,父亲总会扯开嗓子破口大骂。村民们知道父亲脾气不好,从来不敢顶嘴,只是在心里嘀咕一句:这个狗日的队长。有一次,因为母亲给我上学做饭迟到了,父亲竟然一铁锹把母亲抡翻在地上,这一慕恰巧被在村小学当老师的叔叔路过看见了,叔叔先是指着父亲责骂,之后和父亲扭在一起打架。看热闹不嫌事大。村民们偏偏不劝架,一边有一下无一下干着农活,一边兴高采烈地瞧着热闹。两人对决的结果是,父亲把叔叔揍得满脸开花,叔叔爬起身,甩着满手的鼻血骂了一句:真是没人性的东西。看到父亲舞着铁锹冲了过来,叔叔赶紧溜之大吉。从那以后,村民们真切感受到,这个狗日的队长对家里人尚且如此下狠手,干活再也不能偷懒和消极怠工了。上初中的时候,我终于发现父亲的文化程度其实并不高。那时候乡里、村里的领导到生产队检查农活,到了饭点一般吃派饭,家家户户轮流提供大小领导们吃工作餐,除了家常便饭,充其量在人少的时候饭桌上会多出一只鸡来,人多的时候饭桌上会多出一只羊来。吃派饭的时候,酒是不能少的,有时候是散装酒,有时候是瓶装酒,但是父亲很少喝酒。晚上,父亲在一个蓝皮的账本上总要这样记载:某月某日,某领导在某家吃饭一顿。父亲经常把一顿写成一吨。我经常纠正父亲,这么几个领导根本吃不掉一吨饭,父亲睁圆了双眼,总要大声呵斥我:大人的事情少操心,滚一边写作业去。呵斥完了,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一些熟肉递给我,有时候是一只鸡腿,有时候是一些羊腿肉,一律用报纸包着。父亲文化程度虽然不高,却打得一手好算盘,是村子里位数不多能够打九九归一的算盘高手。那个从我爷爷手里传下来的算盘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据说是用名贵木料做成的,一粒粒算盘珠儿磨得乌黑油亮,散发着人间的烟火气息。父亲用算盘的时候,我的耳边总能传来节奏感很强的那种噼啪声。父亲教我打九九归一的时候,总要一手拿着炉钩子,一手教我基本方法,我却老出错。老出错的原因是,把乘法口诀三七二十一经常错念成三七二十四,父亲便用炉钩子敲我的手背,手背敲肿了,九九归一还是没有学会,最终只得放弃。从那以后,我幼小的心灵里对算盘充满了仇恨。后来看到父亲用计算器算账了,我对算盘终于下了狠手。在一个大雪纷飞的上午,趁着父亲睡懒觉,我把那个算盘偷出来,让算盘珠儿着地,踩在上面当滑轮玩,不想哗啦一声响,算盘彻底散架了,那些乌黑油亮的珠儿滚落一地,我捡起支离破碎的算盘,急忙跑到厨房,全部扔到火里烧掉。后来,父亲问起此事,我支支吾吾回答:借给了老师。然后就没有了然后。生产队年底分红的时候,父亲和记工员白天干活,晚上凑在一起算账,一般要算两遍。父亲念数字,记工员打算盘,完了之后,记工员念数字,父亲打算盘,确保两人算出的数字一致。有时候,记工员揉着发涩的眼睛对父亲说:点灯熬油这么辛苦,弄些钱买些烟酒犒劳一下呗。父亲听了不由分说,接着会发出咚的一声,那是父亲用拳头砸在桌子上的声音。记工员望着父亲争辩道:事实就是这样呀。父亲大声训斥道:事实个锤子,糟蹋集体财产不怕天打五雷轰么?赶紧滚回家钻被窝去。记工员心里骂一句:这个狗日的队长。骂完了起身摔上门走掉了。2我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只知道父亲抽双羊、友谊、漯河、凤壶、东风、群英、春耕、三门峡,逢年过节的时候,也会买一盒兰州、大前门、墨菊或者宏图。有时候,父亲耳根上会夹上一支烟回家,我不用问,那支烟一定是堂叔给的牡丹。因为堂叔是铁路工人,那时候工资很高。父亲买烟舍不得买整条的,总是一盒一盒买。有时候自己到房后堂哥的小卖部买,有时候让我在学校旁边的村商店买。有一次,父亲给我两块钱,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买两斤盐一盒双羊,剩下五分钱让我给自己买一块带香味儿的橡皮,权当奖赏。下午放学后,当我迈着狗都撵不上的步子进了商店,翻遍了所有的口袋,钱却不见了。在那个留着山羊胡子老爷爷售货员惊愕的目光中,垂头丧气回到家,等待着暴风雨的来临。晚上,一家人吃着没有放盐的面条,在父亲的质问下,我只好说出实情,父亲并没有责怪我。当我写完作业,刚刚脱掉衣服,准备上炕睡觉的时候,父亲薅着我的胳膊,在我接近额头的位置扇了一巴掌,接着用炉钩子狠狠抽打我的屁股,怪我粗心大意丢了钱。在母亲哭天喊地的怒吼中,父亲终于停下了手。原来,父亲遵循了吃饭时不能训斥、更不能揍孩子的古训,但是饭后完全可以呀。早上上学的时候,额头隐隐作痛,我戴上那顶黄颜色的假军帽出门了。走在去学校的路上,我摘下假军帽,一边摸着依旧作痛的额头,一边甩着帽子。这时候,隐隐觉得帽子里有什么东西在晃荡。原来,那两块钱被我藏在了帽子里。这顶假军帽是叔叔送给我的,我戴它的时候,帽子里面有一处已经开线了,天知道怎么把钱放在了那里。放学回家,当我把两斤盐还有一盒双羊递到父亲手里的时候,父亲接过东西,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没有说话。晚上吃面条的时候,父亲把碗里的面条给我捞得冒尖,那天晚上睡觉,一夜撑得我嘴里直吐酸水。从那以后,我成为父亲铁杆买烟人。因为,房后堂哥小卖部里的所有香烟,都比村商店里的香烟贵一毛钱。父亲抽烟的时候,往往拆开包装抽出一支,其余的一般藏在墙上的相框背后。我家房子的正面墙上有一幅福禄寿的中堂,中堂两边镶着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的对联,对联左右呈四十五度角,悬挂着两个五十公分大小的正方形相框,相框里有我爷爷奶奶、外爷外奶的照片,也有父亲母亲、舅舅舅母的照片,还有我们全家和亲戚的照片,相框后面便成了父亲藏烟的地方。我始终搞不明白,家里只有父亲一个人抽烟,摆在桌子上岂不更加方便?后来我才明白,每当家里来人的时候,如果来人没有带烟,父亲才会从相框背后拿出烟来招待客人,如果来人带着烟,父亲就抽客人的。当然,乡里、村里来了大小领导例外。没钱买烟的时候,父亲也抽那种莫合烟。莫合烟是维吾尔族先民的发明创造,论斤卖也论两卖,一般用报纸卷起来抽,有时候没有报纸,父亲也会撕掉我的旧课本卷烟抽,每到这个时候,父亲总会说:旧课本纸太硬,没有报纸的韧劲,抽起来口感不好。看到父亲抽着喇叭筒似的莫合烟咳嗽得很厉害,母亲总要拿出几个鸡蛋卖掉,让我给父亲继续买双羊之类的香烟,用来满足父亲的嗜好。公元八十年代,我应征入伍不久,奔赴云南老山前线参加防御作战,父亲在叔叔的陪伴下,买了火车票却没有座位,硬是站了一天一夜到了部队驻地。据叔叔讲,下火车的时候,父亲摔倒在站台上。父亲到连队看我的时候,除了带来许多我爱吃的东西,还带了两条海洋,这是当时全省最为牛逼的香烟。我不抽烟,父亲却对我说:听村里当过赤脚医生的人讲,抽烟能防止云南的毒蛇和蚊子。听了父亲的话,我生平第一次拥抱了父亲。弟弟告诉我,在云南老山前线那六百多个日日夜夜里,父亲辞掉了队长,和母亲每天守在那台黑白电视机前,捕捉着前线的每一条信息。更多的时候,父亲站在后院一处高坡上,一个人抽着烟,眺望着云南的方向。九死一生回到家乡,我用平时积攒下的作战补助和津贴费,给父亲买了十几条云南烟,有红塔山、阿诗玛、大重九、田七、三七、云烟、五朵金花等等,一水儿的云南产,可都是好烟呐。父亲把我带来的烟桌上摆上一盒,兜里再装上一盒,见人乐呵呵先发烟,人前人后嘚瑟,不再把烟藏在相框背后,略显苍老的脸上成天露出喜悦的笑容。3农村包产到户不久,父亲计划不当队长,一心一意和母亲种好自家的责任田,乡上领导却死活不同意。不同意的理由是,父亲能镇得住那些刺毛的村民。比方那些交公粮不积极的,公益出工找借口或者用老弱病残来凑数的。父亲不能不听领导的话,只好一边发着牢骚,一边继续当队长。我家原先住的房子实在太老了,老得比我爷爷和父亲的岁数加起来还要老。有一天下暴雨,房顶四处漏雨,猪圈也被泡塌了,一只老母猪带着一群猪崽迎着暴风雨四散奔逃,全家人冒雨把猪收拢到一间闲屋之后,父亲动了要新修一个住处的念头。那时候,我们兄妹四个已经全部上学,家里没有多少劳力,父亲选准了一处空地,白天到农田干活或者到乡上开会,晚上披星戴月,舞动着铁锹,拉着平板车,用三十多天时间,硬是把一处乱石滩平整成一处宅基地。北方的农村建房子,除了打地基,还需要打土坯作为垒墙的建筑材料。土坯的数量取决于房间的多少还有院子的大小,条件差一点的人家,只有一个院子,条件好一点的人家,一般有两个院子,分别称之为前院和后院,前院住人,后院住牲口和堆放柴草杂物。如此浩繁的工程,土坯的需求量少则上万块,多则数万块,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打土坯时,需要模具,一般是木头做的,也有钢板做的,在模具底部撒上一层河沙,防止与地面粘连,然后将泥巴使劲摔入模具,泥巴表面用水抹光滑和模具一般高后,抽掉模具,长三十公分、宽十五公分左右的一块土坯便大功告成。接下来的统统交给时间,待土坯进入半干状态,然后整整齐齐码成两米左右的高度,在上面盖上一层麦草,防止雨淋,宛如列队迎接首长检阅的士兵方阵。父亲和母亲带上铁锹,拉着平板车,拉来土,运来水,先和泥,再打土坯,有时候我想力所能及,上前帮忙的时候,父亲最要来一句:滚回家写作业去。迎酷暑,战高温,风里来,雨里去,靠着一把铁锹,一辆平板车还有一副模具,父亲和母亲用勤劳的双手,从打制第一块土坯开始,日积月累,整整用了一年半的时间,码起来的土坯足够建造两个院子。搬进新修建的房子,嗅着泥土的清香,闻着木料的芳香,我们兄妹四个打心眼里感激伟大的父亲,感恩慈祥的母亲,给了我们一个遮风挡雨而又温暖的家。五十四岁那年,父亲自感不适,烟不抽了,那把磨得锃亮的铁锹静静地立在墙角。医院检查,方知得了不治之症,我强忍痛苦,极力隐瞒,直到父亲离开人世的那一天,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得了什么病。在那段煎熬的日子里,父亲靠打针输液维持生命。我在铁路上班,弟弟在上大学,大妹妹去了新疆,家里只有母亲和一个小妹妹。父亲动不了,聪明极致的小妹妹学会了打针和输液体,一直照顾着苟延残喘的父亲。那一年十月,我在办公室接到了截河坝火车站站长的电话,说父亲病危,要我抓紧回家一趟。那时候没有手机,铁路电话是我妹妹央求火车站站长打来的。我头皮发紧,赶紧坐上火车赶到家里的时候,院子里已经站满了前来送父亲最后一程的村民们。进了屋子,母亲在父亲耳旁轻轻说了一句:你的大儿子回来了。多日不能起身的父亲竟然翻身坐起,拉着我的手,眼里涌出一丝泪花。抚摸着父亲瘦骨嶙峋的肩膀,我让父亲重新躺下。父亲挣扎着拉起母亲的手,放到我的手心,紧紧攥着不放,之后一声长叹,撒手人寰。当母亲和我发出撕心裂肺的那一刻,院子里的村民哭声一片。写于年端午节
更多精彩文章:
■人民日报
徐兆寿:今天我们需要什么样的端午节
■丰子恺、张恨水、沈从文等名家:端午节叫做“粽子节”比较亲切
■老树画画:端阳时节吃粽子,古人生活总如诗。山前青青野艾草,你家门前插几枝?
■莫言:有的人说我们的文学缺血性,我觉得还是更缺乏想象力
■毕淑敏:对一个女性最有害的东西,就是怨恨和内疚
来稿须知
本平台旨在“不厚名家、不薄新人,唯质取稿”。欢迎文字爱好者投稿。要求:
1.原创首发散文、小说、评论、诗歌必须在字以上,内容按“题目+作者+内容”格式编辑在一个word文档中,用附件形式发送指定邮箱:
q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