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人公的家人都死于非命,她难以从内心解脱。于是,从冥婚中解救死去的妹妹成了她必须做的事。她放弃了现实生活中的一切,以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开始了漫长的解救。这是一个多么艰难而悲壮的人生抉择!然而她却不惜一切义无反顾——到底为什么,她成功了吗?
创作谈
逝者的权利
尹学芸
这个故事在我心中活了很久了。我一向觉得,除了生死,人无大事。当初听到这个有关冥婚的故事是在一个裁缝铺子,年老的裁缝戴着老花镜,边在指头上挽线疙瘩边说得不急不缓。老裁缝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圆团大脸,两颗门牙呈浅浅的“v”字型,像两道欲开的门板,说起他人的故事津津有味。感动她的焦点,小说中没有容纳,或者我想,也许是下一个小说的内容也未可知。她说并不富裕的姐姐在某个山庄给已经结冥婚的小妹买了块墓地,那座山庄是出了名的昂贵。我不认识那位姐姐,不知道她出于什么动机和心理,在世俗生活中,金钱往往是衡量现有事物的天平,姐姐的事迹之所以被传颂,大概是与那个大价钱有关。
年复一年,这个故事在我的记忆里占一席之地。打动我的却不是老裁缝重点传颂的内容,而是生者与逝者之间的种种微妙而复杂的情感。关于死亡,乡间有许多古怪的说法。比如,人死以后成神变鬼,所谓神归庙,鬼归坟。还有一说,死人不能见天日,或者,身下不能有猫经过,那样会变成犴娒,而犴娒是会吃人的。许多年前我下乡到一个深山区,老乡信誓旦旦告诉我,哪家的媳妇产后变成了犴娒,村里家家死年轻人。直到挖坟掘墓,把尸首架在火上烤,然后挫骨扬灰村里方才太平。她一户一户指给我看,若她说的是真,那可是一个恐怖的数字。其年代并不久远,大概是上世纪70年代初。太阳还没下山,生产队便早早收工,家家关门闭户,太阳不出来,任何人都不敢走出家门。这个山村许多年后我一直想重新走访,但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都还没有践行。
世界上最近的距离,莫过于生与死。他们之间,只隔着倏忽一瞬。人死以后究竟若何,唯物者有唯物的看法,唯心者有唯心的看法。只不过,有人要复杂得多,比如,我的主人公李伟平,会综合多种因素进行考量。事实上,人死只是相对于生而言,身份和属性并无变化,比如,姐姐仍是姐姐,妹妹仍是妹妹。在生者心里,逝者仍然活着,以为活着,这就是活在心中的那种感觉吧。我们一方面讲人死为大,一方面又讲如灯如影。逝者没有主张权利的能力,是否就意味着他(她)没有权利呢?如果没有权利,遗嘱又如何发挥效力呢?现代科技再发达,也解决不了灵魂的问题。对待逝者,仍是生者的招数。人的创造力实在有限。
有时行在路上,天地是一种大安静,脑子里会冒出何为生、何为死之类的怪念头。甚至有些虚无地想,人类所命名的生死,只属于人类自身吧?焉知在其他生命体的语汇中不是相反或相左,就像我们管麻雀叫麻雀,麻雀管自己叫什么?
作者简介:尹学芸,女,出生于年7月。天津市作家协会文学院签约作家。已发表各类文学作品余万字,曾获首届梁斌文学奖,孙犁散文奖和《人民文学》颁发的全国文学作品大赛创作奖。
作家声音
选读
生死结
尹学芸
1
又是清明节。
一年所有的节气中,李伟平最看重清明节。所以每年上坟的季节她都要把日历放到枕头边,每晚都要翻上一翻。她觉得前三天后三天是好日子。其余的日子都离清明这天远,有些借不上劲儿。而这前三天后三天,李伟平又觉得前三天的日子好。没什么理由,只是心里的一种感觉。李伟平无法想象,已经到了清明节了自己还没有去上坟,那边的人会等得着急的——尤其是妹妹。
所以李伟平上坟与别人不一样。很多人上坟是上给活人看的。即便不是上给活人看,也很有一些人把这项活动单只当作一种仪式来完成,在他们的心里,一点虔诚或庄严的感觉也没有,这能从他们的神态和脚步看出来。他们走向坟地的时候还在说笑或打闹,悠悠地晃着手里的烧纸或点心匣子,眼神像桃花一样不知羞耻。每年在家乡的田埂上,李伟平都要碰上这种人,他们穿得花花绿绿,看上去像是在春游。他们响声大气地说一些与上坟无关的话,一点也不怕惊动地下的死者。李伟平经常用很复杂的眼神看那些人,希望他们能收敛一下自己的行为举止。可那些人都像木头做的,根本无动于衷。
罕村的人都知道,李伟平上坟与别人不一样。李伟平家住县城,每次回来上坟都先去坟地,把坟上好了才去哥哥家。因为李伟平与别人不一样,罕村的人凡是没事儿而又知道李伟平回来的人,都会跑过来看热闹。李伟平在堤里上了坟,还要去堤外。堤里埋的是父母,堤外埋的是妹妹。无论在堤里还是堤外,李伟平总要哭一通,嘴里叨咕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这也是李伟平吸引人的主要原因。李伟平曾经是罕村最俊的闺女,那年月被招工到县上的化肥厂上班。前些年化肥的价格“嗖嗖”往上涨,县上的化肥厂却倒闭了。李伟平给人当过保姆,干过传销,又到家政服务公司上过一段时间的班,都没找到感觉。李伟平决定自己干,从投资小、见效快的角度出发,李伟平在菜市场租到了一个摊位,卖新鲜蔬菜。
这与上班就不一样了。李伟平像上紧了发条的机器,想让自己停下来都不可能。每天天不亮就要到批发市场批发蔬菜,她喜欢头水的蔬菜,鲜嫩、水灵。把那么漂亮的蔬菜摆到自己的摊位上,李伟平不吃饭也心满意足。她也没工夫吃饭,早上就不用说了,三轮车上吊两根油条,一边走一边吃。午饭原本是可以回家吃的,可李伟平是整个菜市场收摊最晚的人,一般都要一两点钟以后才能答对完最后一个顾客。这时候别说回家吃家常便饭,就是吃山珍海味也没心情。一个发面饼,两只肉火烧,外加一碗香菜汤,一顿饭就吃舒服了。然后有两个小时的空闲,够手的时候打打牌,不够手时睡睡觉,然后就该忙晚半晌了。星星出齐了,李伟平回家了。装钱的帆布包斜挎在肩上,一阵风似的往家赶。好歹洗洗手脸,就坐床铺上数钱。一天里只有这一瞬间最惬意,可散碎银两还没数完,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了。如果不装心事,李伟平头挨枕头就着。如果装了心事,三翻两翻地要折几个饼,但也就是折几个饼而已。有时老侯需要麻烦她,把手伸到她的痒痒处,可李伟平的鼾声像打雷一样,气得老侯拍她一掌,骂:“这鸡巴也叫女人!”李伟平翻个身,把后背对准男人,一点动静也没有。日子就像卫生纸,一秃噜就是一卷子。一年的光阴三突噜两秃噜地就给秃噜没了。再回头看,除了一地烂菜叶子,什么也没留下。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清明节前的某一天是李伟平的假日。所以,李伟平生怕这一天的假日也给秃噜没了,从天气转暖开始,李伟平就把日历放到了枕头边,每天晚上都亲手翻一页,都要看看清明节气的那页纸。那页纸是绿色的,像被雨水打湿了的菜叶子。其实菜叶子样的纸,在这本日历中不知还有多少页,可这一页却让李伟平觉得与众不同。李伟平粗糙的手掌抚在那张菜叶子上,像抚着父母或妹妹的脸。
“就要回去看你们了。”李伟平梦呓似的说。
2
罕村离县城有二十几里路。再早李伟平骑着自行车回娘家,一路春风拂面。那时李伟平还没有下岗,还是县化肥厂的工人。丈夫老侯也还没病退,他是水泥厂的优秀班组长,照片总上厂里的光荣榜。儿子小光也不赖,连年是学校的三好生。一家三口的日子平和、幸福、美满,就像年轻时常听的一首歌唱的那样,我们的生活比蜜甜。比蜜甜的日子就那么几年,就由父亲的意外事故拉开了序曲。父亲给村里人帮忙盖房子,从房顶上摔了下来。主家把全体造房子的人都拉来作证,说父亲只是和泥的,根本没有必要上房顶。父亲是趁别人休息时自作主张上去的,出了事怨不得任何人。事情也的确是这样,他有恐高症。上两米高的墙头就打摆子,登上四米高的房顶,父亲到底想干什么!父亲就像天空中掉下来的一块泥巴,落在地上就不成形了。相隔二十几里地,李伟平都听到了父亲砸在地上的声音。骨骼碎裂,鲜血喷溅,混合着父亲仓皇而恐怖的声音,李伟平确实听到了。她当时正在上厕所,那一片混合音响确实非常恐怖。她提着裤子跳了起来,她抖着牙齿问别人,你们听到什么没有?谁都没有听到,可那一片声音让她毛骨悚然,她意识到是父亲出事了,而且肯定是父亲出事了。
果然是父亲出了事,而且是出了大事。父亲摔下来时只来得及叫半声,另半声就随着他的魂魄飘走了。自从笃定父亲出事,李伟平就作了最坏的打算。所以她走进罕村时别人一脸惊慌,她却一脸镇定。她只能一脸镇定,因为她最先知道结局。是父亲告诉了她。李伟平固执地认为,她听到的那一片声响是父亲传导给她的。父亲怕她张皇,因为父亲的后事还要她料理。哥哥不是好哥哥,凡事都听媳妇的,自打结婚就和父母断了来往,那样他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养老人。母亲是一个懦弱的人,遇到不好的事就只会慌得打战。妹妹还小,除了哭都不会想到应该干什么。李伟平该扮演什么角色由不得她自己,她不能趴在父亲的身上哭个昏天黑地。她的泪都往眼睛深处流。李伟平掏出了兜里所有的钱,请厨子买肉买菜,请木匠赶制棺材。买白布缝孝衣孝帽,请知事糊纸车纸马。墓道打在向阳的高坡上,头朝东脚朝西。五道庙子搭在十字路口,连着要送三遍纸。父亲头前点着长明灯,阴间的路黑。手里揣着狼牙棒,奈河桥上打狗用。要用香油点眼宫,否则到了阴界是瞎子。嘴里塞上茶叶,不能空着口走。脚上拴着绊马索,脚心一边点一粒朱砂……凡事都打点齐全了,暗里抱着孝衣孝帽请哥嫂,让他们看在自己有儿有女的份上过去磕个头,否则将来不好做人的是他们。嫂子亮开嗓门一路号着去了,又一路号着将父亲送到了墓地。有嫂子这一路号,父亲走得不凄凉。
李伟平在父亲的丧礼上忽视了母亲,她甚至从始至终都没看见过母亲的身影。她不指望母亲做什么,母亲除了美丽一无所长。母亲曾经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年轻时的一些变故让她的神经受了刺激,否则她不会嫁给父亲。那是绵长的没有尽头的故事,似乎是母亲的前世。母亲美丽的眼睛从不正视任何人,哪怕那个人是丈夫是儿女。所以在李伟平的心里,母亲只是一个需要自己牵挂的孩子。母亲的变化从父亲的丧礼上已经开始了,只是李伟平没意识到。安葬父亲回来,李伟平远远就看见母亲立在家门口朝远处望,李伟平疾步走过去,母亲却倏忽不见了。后来,李伟平找遍全村的角角落落,才在造房子那户人家的炕头上找到了母亲。母亲头发梳得很光,脸上是盈盈笑意,手里端着一小碗茶水,“啧啧”地喝得有滋有味儿。李伟平喊了一声:“妈。”母亲笑着摇了摇手。那户人家的人偷偷告诉李伟平,你妈说自己是马英子。马英子是我们的女儿,都死了十几年了,怎么在你妈身上附体了呢?李伟平仔细端详了母亲,果然看出了母亲以外的一些形象。那眼风轻飘飘的,看上去就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那种笑容也不属于她,过去的母亲笑起来也不是那个样子。李伟平小心地喊了一声“马英子”,母亲清脆地应了。李伟平说:“马英子,我找你有点事,你跟我去趟我们家。”母亲放下茶碗就出溜下了炕,箭步如飞地走到李伟平的前边。那户人家的人脸上讪讪的,虽然他们撇清了责任,但还是难以面对李伟平。那户人家的女人送李伟平出门,顺便把一卷人民币塞到了李伟平的口袋里。
李伟平说:“我不要你们的钱,我爸的事怨他自己。一个村里住着方便,还望你们多照应我妈和我妹妹。”
女人忙不迭地应了。
李伟平流着眼泪又说:“我妹小,我妈又是这个样子,我哪放得下心。可我又没法子,工作上也忙,孩子又小。”
女人赶紧表态:“大侄女你就放心吧,有我吃的不让她们饿着,有我穿的不让她们冻着。”
李伟平说:“倒也不用这么费心,我就担心她们被人欺负。”
女人说:“看谁敢!以后她们娘儿俩都是我们的亲人,欺负她们就是欺负我们!”
李伟平知道这个女人水嘴子,但还是真诚道了谢,拉着母亲走出了那户人家的院子。
母亲走出院子仿佛就再不是马英子了,眉梢眼角都掉了下来,脚步也恢复了常态,步子迈得又碎又小。李伟平想好好看看母亲,可母亲低着头,花白的头发耷拉下来,把一张苍白的脸遮得若隐若现。李伟平挽住母亲的一只胳膊,合着她的脚步走。李伟平说:“妈,以后家里就剩你和会平两个人了,你们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地里的活儿干不了就别干,地让哥哥种去。他给些粮食咱就要,他不给粮食咱就买。现在的粮食便宜,我少吃两顿肉,就什么钱都有了。”
母亲说:“你要常来看我们。”
李伟平说:“我一个月有四天假,放了假我就带小光回家来。”
母亲说:“会平又要交学费了。”
李伟平说:“妈,你什么事都不用管,只要每天给会平做熟三顿饭,我就放心了。”
母亲说:“会平将来要上大学。”
李伟平说:“我砸锅卖铁也供。”
母亲说:“她总嚷着要穿高跟鞋。”
李伟平说:“我把脚上的鞋脱给她。”
母亲长舒了一口气,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
李伟平搂住母亲的肩头停住了脚步,把她脸上的白发朝两边一分,母亲美丽的面庞在太阳底下倏忽一闪,就又不见了。那一闪让李伟平觉得恍惚,母亲哪里像五十几岁的女人,眼角连皱纹都没有,黑漆漆的眉毛又细又弯,像画上的女人一般。如果不是那样一个特殊的年代摧毁了母亲的意志,母亲绝不可能嫁给父亲那样的人。父亲身材矮小不说,五官还极不匀称。没有什么本事,还像年轻人一样爱做超越自己能力的事,否则他也不会从房顶上摔下来。李伟平完全能够想象当时的情景,别人都休息了,父亲逞能样地攀上木梯,爬上房顶。不会有人怂恿父亲这样做,父亲纯粹是心血来潮。父亲一定是想证明自己不只会在地上和泥,也能上房顶做别的事。父亲在房顶上心猿意马,结果忽视了脚底下。上了一遍泥的房顶很滑,稍不留神就会打出溜。换作别人这样的出溜什么事都不会有,可却要了父亲一条命。父亲的这条命不值钱,没有人肯为他负一丁点的责任。父亲就这样远离了人间烟火,活着的时候他常计划身后事,说要走在母亲后面,或与母亲一起走。“我死了剩下你妈一个人,她一天也活不下去。”父亲经常这样说。
李伟平轻轻地叫了声:“马英子。”母亲惶惑地看了她一眼,又迅疾垂下头去。李伟平说:“我们从哪儿来,妈你记得吗?”母亲回头瞅瞅刚才走过的路,抬起胳膊指了指。母亲说:“不是去你爸的坟地了吗?”李伟平说:“是,是去我爸的坟地了。我爸的坟地在堤弯里,旁边有一棵大杨树。”母亲说:“我认得。”李伟平说:“你还记得马英子吗?”母亲说:“一个吊死鬼,提她干啥。”李伟平重又挽住母亲的胳膊,拖着母亲走。李伟平说:“我们不提她,我们回家。”
李伟平临走之前去了哥嫂家,把身上最后的几块钱送给了侄儿侄女。嫂子一直盯着李伟平的脚看,追问她的皮鞋哪儿去了。李伟平说,穿着挤脚,与妹妹换了。嫂子说,会平的脚横宽,你穿着挤,她穿着更挤。李伟平说,小孩子家好美,挤不挤就不用管她了。嫂子听不得这话,一扭身出去了。
嫂子也是罕村人,与哥哥自己搞的对象。搞对象的时候嫂子就嫌弃公婆,说婆婆疯傻,说公公癫憨,鼓动哥哥自己过。结果哥哥还没结婚就与父母分了家,哥哥占据了正房,让父母妹妹住进厢房的杂货间里。一年以后,嫂子觉得一个院子里进进出出的不方便,就把父母彻底赶了出去。父母用仅有的0块钱积蓄买了别人家的三间旧房,与唯一的儿子连血脉都断了。
父亲出事以后,哥嫂一直也没照面,他们没法去照面,不知以什么面目出现。乡间没有比死人更重大的事,他们可以说服自己不去照面,但心里必定是不安的。所以李伟平给的台阶恰到好处,嫂子连奔儿也没打,穿上孝衣一路号着就去了。
屋里只剩下了李伟平和哥哥两个人,哥哥长得也随母亲,一张脸甚至称得上英俊。但哥哥也继承了母亲的懦弱性格,哥哥甚至都不愿与李伟平对视。李伟平没有多少话好说,她是来感谢哥嫂的,尤其是嫂子。李伟平知道嫂子不会走远,她一定在堂屋里听着自己与哥哥的谈话。李伟平说:“咱们一家人都要感谢嫂子。妈妈、我、妹妹,还有你,都要感谢嫂子。嫂子在爸爸的丧礼上出了大力,全村的人都在夸她。哥哥你要好好待嫂子,我们谁都帮不上你的忙。”话说到这里,嫂子进来了,给李伟平端来一碗水。李伟平一鼓作气全喝了,亲昵地搂了下嫂子的肩膀,李伟平装作随意的样子说:“嫂子有空就去那边看一眼,要不好像咱家没人似的。我就担心有人使坏,欺负咱妈和妹妹。要是真出了什么事,脸上最不好看的是你们。”
嫂子慷慨地说:“伟平你放心,一切都有你嫂子我呢!”
李伟平吃惊地说:“嫂子当真肯过去?”
嫂子拍着胸脯说:“说假话让我出门让车撞死!”
李伟平用手捂住了嫂子的嘴,“哇”地一声哭了。
3
李伟平连续几天都睡不好觉,脑袋和身子都很沉,眼睛却彻夜不关窗子。每年清明节的前几天她都会失眠,今年好像更严重了些。还没进入清明的前十天,她就有些六神无主。白天卖菜总算错账,晚上回来背着装钱的书包居然走错了家门。彻夜无眠的日子之前有个序曲,李伟平总做噩梦。那些梦里的神神鬼鬼纠缠得她痛苦不堪。她居然梦见妹妹会平穿一身宽松的白衣在树上吊着。会平明明已经死了,可还能发出一种怪声:“姐姐救我!”李伟平身上所有的毛发都竖了起来,她是要救妹妹的,不管妹妹是活是死,她都要救妹妹。李伟平纵身一跃就飞了起来,飞到妹妹近前,李伟平才发现妹妹是无法救的,她与那棵树长在了一起,她也是那棵树的一部分。那是一棵百年柳树,胡子都有几层楼房高,妹妹像是被画上去的,摸过去连一点手感也没有。梦中的李伟平哇哇地哭,哭得左邻右舍鸡犬不宁。开始老侯还能有几句好言语,可看着李伟平一副天亮之前哭不够的样子就烦了,卷铺盖去了儿子小光的房里。老侯走了,李伟平生出几许歉疚。她想她不该惹老侯生气。应该在老侯好言好语的时候就把哭声停下来。李伟平不是不想停下来,是根本停不下来。那个时候李伟平还被梦魇笼罩着,她如果不哭出来就会被憋死。眼前的烟雾终于消散了,李伟平看见了日光灯,看见了墙上挂着的美人挂历,看见了窗帘上大朵大朵的红牡丹,人才像从潮水中探出头来,尽管身上湿淋淋的,却能够从容地喘一口气。这时候的老侯早就气哼哼地走了,他把门帘子掀到了天上,门帘子也是一副生气的样子,不肯垂下来。儿子的屋里只是一张单人床,虽然里面加了块木板,比纯粹的单人床稍宽,但睡父子两个人还是窄巴。李伟平的歉疚就是由此产生的,由床想开去,越想越多,这一夜的睡眠就到此为止了。
自从厂里病退,老侯的心情一直不好。他从16岁进厂,把好岁月都贡献给了矿山。40岁那年他被查出了矽肺病,厂里给办了病退手续,领为数不多的生活费。后来病情好转了,想回厂里却回不去了。厂子与外国人合资了,又下来了多一半的工人。老侯也尝试着做过许多事,择业观念由高到低地逐步转变,最终买了人称狗骑兔子的三轮车,载二等。生意一直不好不坏,但能赚出工资。想着就这样不咸不淡地维持下去了,可城市改造拓宽道路整治交通美化环境,不允许机动三轮车上道,这还只是第一步。第一步就已经闹得人心惶惶了。那些干得年头久的人已经有人转行了。舍不下这个行当的人,都像老侯那样刚赚出本钱或连本钱都还没赚出来的人。两年前一台车子五千多块钱,现在则连两千块钱也不值。这个世界总是变化快,快得让人稍不留意就落个人仰马翻。
老侯的性子总是让人拿不准。绵软起来扎一锥子都不出血。但有时候也像花炮一样点火就着。都是这个时代闹的,李伟平想,什么都没有个准星。政府要是从一开始就不许人们开三轮车,也不会有那么多人东拆西借地想这个买卖。
老侯的心里不好受。自从政府有了章程,坐三轮车的人明显少了。从不失眠的老侯也开始在床上折饼了。所以李伟平不计较老侯的态度,失眠的人睡着了不容易。
都只怪自己做那些污七八糟的梦。李伟平望着黑洞洞的屋顶想,明明上吊死的是母亲,怎么变成了妹妹会平呢?母亲是父亲去世八个月以后吊死的,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她也选择了当年马英子吊死的那棵树。三年以后,妹妹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师范学院,与李伟平同生活在一座城市。妹妹是一个有着自己人生设计的人,上小学时就知道只有好好学习,将来才能找个好婆家。会平除了好美,没别的缺点。如果再苛刻一点,就是男朋友换得勤了点。会平每次换了新男朋友,都会领来让姐姐相看,姐姐没有一个不满意。会平选中的人身高都要在一米七五以上,父母要在城里当干部,就凭这两点,做姐姐的就把妹妹佩服得五体投地。李伟平回想自己的那个时候,傻气冒得比人都高。师傅说给她介绍个对象,下了班衣服也没换就跑去相看了。俩人待了不到5分钟,人多丑多俊不清楚,多黑多白不清楚,多高多矮不清楚,只知道对方是工人,就把事情应下了。老侯请她下馆子她去,请她看电影她也去,请她去见公婆,她二话没说就跟着去了。五个月以后他们结了婚,结婚那天她告诉老侯,她有过别的男人。
李伟平一直以为妹妹未来的日子会过到天上去。妹妹换的男朋友一个比一个帅气,家境一个比一个好。可会平总是不满足,想法出奇地多。毕业以后想直接留在城市,想改行不当老师,想进党政机关,想有一套自己的房子。这些想法都对,可都不是李伟平能够帮忙解决的,妹妹不是几年前的妹妹,看着姐姐的一双皮鞋眼馋。李伟平只能看着妹妹换来换去挑来挑去。毕业那年寒冬腊月的一个深夜,会平在学校门口横穿马路,被一辆奔驰的汽车撞出去20多米远,大红的羽绒服飞到了树上,在上面挂了小半年的时间。
要是睡不着就好了,就不会做那些稀奇古怪的梦了,就不会在梦中把自己和老侯哭醒了。李伟平念念叨叨,果然开始失眠了,两只眼睛像被支上了火柴棍儿,想放下眼皮都难。一个一个的长夜,李伟平翻来覆去地想,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她的生活又有磨折了?因为睡不着,李伟平就比任何时候起得都早,她到蔬菜批发市场时,偌大的场地黑黢黢的,连卖家都还没有来。只有昨天遗落的烂菜叶子散发着古怪的味道。借着星光看了看表,李伟平断定自己在家把时间看错了,把两点二十看成了四点十分,否则批发市场不会如此安静。
李伟平想在车上盹一下,车上有盖青菜用的棉褥子,正好可以铺一半盖一半。因为几天不合眼的缘故,她的眼皮沉得放不下来。后来好不容易合上了,“咣当”一声,人就闷住了。然后就是一串一串的梦,还是神神鬼鬼似的东西,在烟雾里穿行。然后就听见妹妹尖声地叫:“姐姐救我!”
李伟平猛然惊醒了。
李伟平昨晚看过日历,这是清明节的前十天,与李伟平心目中的日子还差一周的时间。可那种感觉是怎么回事呢?李伟平觉得有些紧迫得透不过气来。那种紧迫过去从来没有过,仿佛一块千斤重的石头压在了心上,如果不想法子,连一分钟的活路也没有。李伟平飞身上了三轮车,耳边挂着呼呼的风声往家赶。回家的响动又把老侯惊醒了,老侯这回没有不耐烦,赤着脚跑到门厅问李伟平是不是遇到打劫的。李伟平喘着粗气说,是,遇到了一群鬼。老侯“咣当”一声关上了房门,紧张地问,鬼什么样?李伟平说,鬼没有样子,但我知道那是一群鬼,闭上眼睛他们就到我的梦里来。老侯一下子泄了气,看了看表,重又爬回床上去了。老侯说,深更半夜的,不碰上鬼才怪呢。
李伟平说,你说怪不怪,会平也是鬼。
老侯闭着眼睛说,快别说了,多瘆得慌。
李伟平说,会平给我托梦了。
老侯睁开了眼睛。
李伟平说,今天我要去上坟,会平让我救救她。
老侯叹了一口气,会平的事也是老侯心上的一道伤口。有着那么美好的前程、又年轻又漂亮的会平被那辆车撞得连脸都没了,那种惨烈,搁谁身上谁都得记一辈子。
反正早晚也得去,早去早踏实。老侯说。
……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北京文学》(精彩阅读)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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