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我第一次看到当年白银公司的通勤小火车发到网上了——一辆老式蒸汽机车牵引着六节绿色的车厢,逶迤在山谷间夕阳的余辉下;白茫茫的雪地里,火车头喷吐出白茫茫的蒸汽,像是圣诞老人飘逸着长长的白茫茫的胡须,急匆匆地冲出峡谷,扑面而来,不知要给什么人去送圣诞礼物……
不由得,我又回到了五十年多前。每当夕阳西下,我都站在那个被叫做临时车站的月台上,翘首盼望爸爸乘着那绿色的火车归来。
白银的小火车是白银公司下属厂矿职工上下班乘用的通勤车。因为是公司内部的火车,车厢都是铁路局淘汰下来的破旧车厢。所以大家就叫它小火车。开始没有车站,没有月台,火车就停在铁道旁边,叫临时车站,后来才盖了一间红砖小房。这个临时车站临时了五六十年,到现在还“临时”着。
那时,爸爸在露天矿上班。每天上下班都要坐小火车。矿工都是三班倒。这个星期上白班,下个星期就上中班,再倒,就是夜班了。爸爸每天总是行色匆匆,为了一家的生计整日忙碌。矿工的工作不但辛苦,还很危险。所以,每天早晨看着爸爸顶着星星踏上远去的小火车,我就盼望着爸爸傍晚踩着月光走下小火车的身影。
记得年的大年三十,妈妈早早就做好了年夜饭。我高高兴兴地跑到临时车站,等爸爸早点回家吃团圆饭。我等啊等啊,好容易小火车来了。我眼巴巴地在下车的人群里寻找爸爸的身影。谁知,眼看着下车上的人都走光了,也没有看见爸爸。我只好满腹狐疑地回家。一家人都没心情吃饭,就害怕单位突然会派什么人来。那时候如果矿井下出了什么事,单位都会第一时间派人来接家属。我们一家人忐忑不安地熬过了一个漫长的除夕夜。单位没有来人。初一一早,爸爸竟然高高兴兴地回来了!原来,是单位会餐,爸爸一高兴酒喝多了,倒头睡下,全然忘了一家人还焦急地等他回家过团圆年。
在我的记忆里,小火车没人管理,谁都可以乘坐。每到星期天,我们一些十来岁的孩子就在家长的指使下,夹条大人们给我们定做的小破麻袋,拿个自己用铁丝做的铁耙子,一大早就到临时车站集合。小火车来了,就你拉我拽地爬上去,到露天矿捡煤核。那里,有小火车夜班倒下来的炉灰渣。一下车,我们就围着那热气蒸腾灰堆,你争我抢地扒拉,捡那些没有发黑的、烧透的煤渣拾进麻袋。运气好的时候,每个人都能捡满满一袋子。中午饿了,啃一个家里带来的苞米面窝窝头。傍晚,估计回去的小火车快开来了,我们就拖起沉重的麻袋,到停车的铁轨旁边等车。可能是年龄小吧,干了一天活,我们谁都不知道累。一边等车,一边打闹。你用黑黑的小手推我一把,我用黑黑的小手打你一下。
你笑我黑黑的鼻孔,我笑你黑黑的小脸。你嘻嘻笑着拨我灰土土的头发,我追着揪你脏兮兮的耳朵……最多的时候,是指着身边的麻袋,互相比谁拣得煤核多!
少年时的小火车,留给很多生活的艰辛,也留给我更多儿时的欢乐。后来,我长大了。我也成为一名矿工,我也坐上小火车去上班。
深冬的早上,我第一次戴着满天的星斗,踩着爸爸踩了几十年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去临时站的路上。小火车启动了,在那满是劣质香烟味的简陋的破旧车厢里,车厢喇叭响起了“东方红”的乐曲。全体自动起立、脱帽,跟着喇叭唱“东方红”,挥舞着红彤彤的《毛主席语录》,敬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祝福林副主席身体健康!这叫早请示。当车厢晃晃悠悠快行驶到运输部时,才请示结束。大家重又归座,车厢里马上又燃起了蓝色的烟雾。
我记得,早请示没有持续多长时间。那时候,每星期一、三、五雷是打不动的政治活动。时间不能挤占。下午五点以后或者政治学习,或者开批斗会——每月生产任务上不去,就拿坏分子当靶子,批倒批臭。给我印象很深的有两个“坏分子”。一个“坏分子”说,每天早上7点半上班是不懂科学。白银时间比北京时间时差一个多小时,等于不到6点就得上班,太残酷。还有一个“坏分子”说,露天矿开自卸矿石车的司机还不如赶马车的,尤其是后半夜那八个小时,在昏暗的栈道上,燃烧在浓烈的柴油烟尘的尾气里,晃晃悠悠地好不容易到了出矿的地方,刮着大西北特有的刺骨的寒风。指挥倒车的人就站在寒风里,手势稍一模糊,矿车可就掉到十几米陡峭的坡下。那时车毁人亡的事故经常发生,年平均一个月死一人。矿上就拿他俩当靶子批判。开完批斗会才让我们坐小火车下班。晚上九点多才到家吃晚饭。那时,企业是军代表掌权,他们的口号是:采场是战场,活在栈沟里,死在采场上。在这个大打矿山之仗的口号下,我们星期天不休息,自觉干活,没有后来有人说的脱产闹革命一说。矿工们自有自己的生活乐趣,小火车上充满了欢乐。大家有的谈天说地侃大山,有喜欢打扑克的,四个人围坐在一起攻老K,趁短暂的乘车时间摸几把,调节一下单调无味的生活。
那是白银公司最辉煌的时候,也是被誉为“铜都”的白银市最辉煌的时候。多少年后,这里不再辉煌,甚至已经没落!报道说,去年底最后一台蒸汽机车进入了博物馆,结束了最后的辉煌。那些为了曾经的辉煌默默地“献了青春献子孙”的老一辈白银人也已经贫病交加、年老体衰!最可怜的是那些患有职业病(矽肺)的老工人,早早就离开了人世。“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细读杜甫当年的感慨,我好像听到了白银那些老工人的心声!
五十多年过去了,我虽然无数次乘坐过小火车,但我还是头一次欣赏白银小火车的全景,虽然是在网上!我觉得,它还是那样的亲切,还是那样刚强!虽然蒸汽机车走进了博物馆,可是,牵引它的新的机车,依然承载着我的父辈和我自己生活的机车奔向远方……
我想,如果时间倒流,我又回到了当年的模样,又走进那破旧简陋的车厢,我是不是还会像当年那样?
▋来源:文字/刘宝英配图/腾讯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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