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硕士研究生毕业后,我在华西医科大学附四院(职业病防治院)职业肺科工作过一段时间。说来真的要感谢徐靖基、徐天才两位主任,当时我被原单位临床医学院踢出来,没人接收,大小徐主任求贤若渴、爱才如命,见我是研究生毕业,立马将我招入麾下。多年以来,我一直感激两位主任的收容、知遇之恩,大徐主任年事已高,早已退休赋闲;小徐主任七八年前因肝硬化去世,我曾去传染科探视过他,他当时已经进入肝昏迷,全身黄绿,形容枯槁,两眼凝视,根本不认得我了。小徐主任毕业于华西卫生系,对尘肺很有研究,性格豪爽,快人快语,走到哪里都是笑声一遍。小徐主任,今生已逝,来生有缘再见。
职业肺科还有两位主治医生,一位是徐娘未老、风姿翩翩、打扮入时的宋蓉蓉老师,另一位陈君君老师身材高大,性格豪放,但穿着打扮,还有手指上一颗硕大的绿宝石戒指,隐隐显露出她的出身门第。后来才知道,她是华西卫生系的泰斗级人物陈志潜教授的女公子。陈教授当年从事乡村卫生事业,和“中国乡村建设之父”晏阳初齐名,解放前夕蒋经国邀请他去台湾出任中央卫生研究院院长,陈教授婉言拒绝,结果在文革期间被斗得七荤八素,我们在校时根本不知道卫生系还有这样一位国际知名的大教授。陈医院工作,学校为了照顾陈老,特地将她调回附四院。其他的都是住院医生了:七七级的朱启启和我同届的王兴伦,低我一级的王爱爱,年以后又分来一位小鄢医生。
附四院是全国医科大学中唯一一医院,除了职业肺科,记得还有中毒科、眼科、耳鼻喉科,而肺科主要收治的是尘肺,包括矽肺、煤尘肺、石绵肺……,以及慢支炎、肺炎等常见病。九十年代初,国营矿山的劳动保护条件大大改善,新发的尘肺越来越少,而大量的小煤窑、小矿山不在国家的监管之下,农民工、临时工根本不知道自己患了尘肺,即使知道了,也无法寻求职业病鉴定,没有补偿,也没有免费治疗。所以我们当时面对的都是老病人,如国营矿山的退休工人,工程兵转业军人。成都一家大理石厂以女工为主,打磨石料粉尘浓度很大,所以这帮六七十岁的医院的固定病人,每年冬天必来住院。其实尘肺基本上无药可医,当时用的矽肺1号、汉防己甲素并没有确切的疗效,我们的主要治疗手段和处理老慢支差不多,解痉平喘祛痰吸氧加抗痨,乃因III期矽肺多数合并肺结核。这样治疗的效果可想而知,许多病人逐渐发展到肺气肿、肺心病、呼吸衰竭。
记得有一个铁道兵转业下来的III期矽肺病人,四十岁出头,反反复复住院,来自农村的家属一直陪伴左右,和我们医生护士和护工混得忒熟。最后一次住院,整整住了半年,心肺功能完全不行了,特别是右心衰完全无法纠正,下肢肿得像水桶,腹部涨得像青蛙,阴囊肿得像皮球。我们用针头扎了许多小孔,虽然排出了一些渗液,但基本上无济于事。这个病人喘着气对我说:都是毛大爷那一句话害的啊。我们修成昆铁路,全是开山打洞,我是打风钻的,本来还用湿风钻,粉尘浓度低一些,不过打起来费劲,进度也慢。有一天领导传达了毛主席的指示:成昆铁路再修不通,我就骑毛驴到昆明去。这不是扇我们铁道兵的脸吗?当官的急了,我们也急了,湿风钻不好使,就用干风钻,通气管子跟不上,也就不用了……就这样,搞成现在这个样子。我的好多战友都不在了,我也马上要去见他们了。我好难受,我好恨啊!这一医院,而是进了太平间。
一天,急诊室送来一个病人,我粗略看了一下病史:曹清伯,男,63岁,因大咯血4小时就诊,单位:四川省运动技术学院,专业:运动员。老年男性,突发大咯血,难道是肺癌?为什么收到职防院?再一看急诊胸片,双上肺倒八字两块巨大的团块影,严重的肺气肿和肺大泡,肺门、纵膈淋巴结多发钙化。III期矽肺!我有些不解了,运动技术学院的运动员,怎么会罹患矽肺?走进病房,看见一个头发灰白、鹰目高鼻的外国人躺在床上,我以为走错房间了,仔细一看墙上的床号和名字,没有错啊。这下真的是让我呆住了。
没想到他主动和我打招呼了,声音微弱,却是一口地道的四川话!询问病史才知道,曹清伯是四川省运动技术学院女子田径队的教练,虽然早就被诊断为矽肺,但自我感觉身体无恙,退休后又被田径队返聘。当天凌晨,他带领女子长跑队在百工堰训练,他不像其他教练骑个自行车跟在后面,而是和队员一起跑。跑着跑着,他突然觉得胸口发闷,喉头一痒,大口大口的鲜血喷射而出,于是被紧急送到职防院。经过紧急处置,他的病情终于稳定下来,我们悬起的一颗心也落了地。一个外国人,在职防院不治身亡,那是多大的一件事啊。
几天以后,曹清伯可以下地活动了。我才发现这个外国老头又高又瘦,足有一米八以上,长手长脚,骨结粗大,穿了一身略显肥大的蓝色中山装,空空荡荡的像个稻草人。熟悉之后发现他这个人很好相处,对医生护士非常尊敬,非常有礼貌,随时忘不了说一句:谢谢。关于他的身世、家庭,他不愿多说,我只知道他其实是中俄混血,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俄罗斯人。有一次我给他抽血,看见毛茸茸的胳膊上有一行蓝色的文身,他羞怯地笑了,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这是我妈妈给我起的俄罗斯名字,叫做“米加”。曹清伯—米加?这个人太神秘了,想必他身上有很多的故事,但他从不提起。
平时曹清伯非常安静,但每到临近周末,却开始有些激动,有些烦躁。他的女儿会在周末来探视他,这是一个三十出头四十不到的女性,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中国人,多看几眼,特别白净的肤色,微微泛蓝的眼睛,还是依稀有点俄罗斯人的影子。她带来自家做的饭菜和换洗的衣服,帮父亲整理床铺,洗头理发。我发现他们之间很少交谈,更没有一般父女的亲昵,不过曹清伯还是显得很满足很幸福。他的妻子,一个满脸愁苦的老女人,每隔两三个星期也会来看曹清伯一次,瘸了一只腿,杵着拐杖,每次坐一会就离开了,彼此也几乎没有话说,曹清伯更是埋着头一声不吭。这真是奇怪的一家人。
过了一段时间,病房又收了一个新病人,姓李,名字记不住了。李伯伯中等身材,身躯健壮、挺拔,满脸红光,声音洪亮,真看不出他竟然也是III期矽肺。他走进病房,看见曹清伯,微微一愣,然后笔直走过去,和曹清伯握手,也没一句话,又笔直地走进自己的房间。
李伯伯比曹清伯岁数小一些,性格完全不同,穿着打扮一丝不苟,乌黑的头发随时梳得整整齐齐的,站起来如同虎踞,走起来像操正步,坐在椅子上如蹲马步,腰身挺得笔直,我的直觉这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一个军人,但和我们习惯的解放军又不太一样。李伯伯非常健谈,很快和医生护士打成一片。于是我也很快知道了他的故事。李伯伯原本是个学生,为了投身疆场、报效民族,考进了位于成都的中央陆军军官学校二十期第三总队,结果还没毕业抗战就结束了。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的前身是黄埔军校,习惯上大家一直沿用黄埔××期的称号,李伯伯也非常得意自己黄埔军人、蒋校长嫡系门生的身份。他毕业后在胡宗南部队短期带过兵。很快,解放军刘邓大军和贺龙部队南下入川,胡宗南五十万大军一触即溃。李伯伯部队被打散,他带着几个亲随潜回老家,组织了一支“反共救国军”,自任司令,躲进深山老林和解放军打游击。在大山里过了几个月暗无天日的野人生活,衣食、粮弹无继,最后只得乖乖走出来向剿匪部队投降。解放初期,四川剿匪抓到匪首,基本上是就地枪决,如在抗战期间名噪一时的“双枪老太婆”,就是在什邡城外被公开处决的。李伯伯算是主动投诚,免于一死,被判刑二十年,发配到凉山雷波煤矿劳动改造,七七年被释放回籍,很快查出来患了矽肺。李伯伯终身未娶,孑然一身,却丝毫不以为意,大有好男儿志在四海的感觉。虽然沉疴在身,依然威风凛凛,虎倒架子在,不失黄埔军人的本色。
就是在雷波煤矿,李伯伯结识了曹清伯。那个煤矿关了好几千劳改犯,但人人都知道曹清伯的大名,无他,只因曹清伯是一个大鼻子的外国人。他们在一个小组挖煤,那个时候可没有机械化专业,条件比现在的黑煤窑还要差。那真的是挖煤啊,用铁锹铁镐挖出一个洞,稍加支撑,就一直挖下去。坑道又深又窄,他们只能侧卧在地上,拖着装满煤炭的箩筐,手足并用爬出来。长年累月这样的劳动,不仅使大多数人患了矽肺,还造成了严重的胸廓畸形。查体的时候我就发现,曹清伯的胸廓一侧明显低于对侧。说起曹清伯,李伯伯很有一丝不屑的味道。在雷波煤矿,李伯伯能文能武,每次出板报、表扬节目都会大出风头,且对管教干警毕恭毕敬,很受赏识,大小也算一个人物。而曹清伯总是沉默寡言,独来独往,基本上没有朋友,好在他个子高大,且有外国人的身份,一般人也不会轻易去招惹他。
煤矿的工作非常辛苦,这个曹清伯还能忍受,他不能忍受的是,每天清汤寡水,一般人都吃不饱,何况他这么大个个子。李伯伯笑嘻嘻地谈起曹清伯的一件糗事。有一天曹清伯实在忍受不了了,决定越狱外逃。待了好几年,他对地形还算熟悉,于是把劳改犯的棉衣反过来穿上,戴一个大口罩,半夜偷偷溜出了煤矿。走到天亮,已经来到附近的一个人民公社。曹清伯摘下口罩,冒充探矿的外国专家,向当地人问路。此值六十年代初期,中苏交恶,对苏修特务格外警惕。当地人看他一个外国人,说一口流利的四川话,穿得稀奇古怪的,马上报告了当地的派出所。这次越狱的后果非常严重,曹清伯被批斗了无数次,最后加刑十年。
通过李伯伯的摆谈,以及与曹清伯熟稔之后挤牙膏似的吐露的往事,对他离奇的身世我勾勒出一个大致的脉络。曹清伯的父亲是祖籍四川宜宾的商人,上个世纪初就跟着商队到远东做生意,从伯力、海参崴一直做到苏联卡马河畔的别洛列茨克,在那里娶了一个俄罗斯姑娘为妻,生下了小米加。小时候的米加深受父母宠爱,家境富裕,衣食无忧。再后来,小米加的父亲思乡成疾,决意要回四川看望父母双亲。行前允诺,不日将回苏联接他们母子。曹老先生一去数年没有音讯,在苦苦等待中,苏联的集体化运动来临了。米加随着母亲住进了集体农庄,实际上就是集中营。农庄每天都有人失踪或者因饥寒交迫倒毙在路边,无奈之下米加的母亲只得让他到中国寻找父亲,临行前在他手臂上纹下“米加”两个字,以盼他日相认。米加一路流浪,竟然真的到了中国,到了四川,找到了自己的生身父亲。曹老先生此时已是当地的富绅,见到来自异国的儿子不由老泪纵横。可曹老先生本有正妻,儿女一大堆,突然来了一个“红毛鬼子”的儿子,一大家子闹翻了天。他父亲老脸实在有些挂不住,于是送他到成都上学,从初中一直读到大学毕业。曹清伯大学毕业时成都解放了,他早已把中国当成了自己的祖国,满怀激情地投入到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事业中。由于他出色的体育天赋,尤擅长跑,上级把他调到了四川省田径队,参加了全国运动会,退役后任田径队的教练。五七年大鸣大放,性格一向耿直的曹清伯对敬爱的共产党说了一些掏心掏肺的话,风向一变,立马成了右派言论。当时正是中苏蜜月期,米加的特殊身份让领导不敢轻易处理,一直汇报到高层,结果被评了个“中右”,内部掌握、控制使用。没几年,中苏翻脸了,曹清伯这个老右派又被戴上一顶“苏修特务”的帽子,锒铛入狱。听说曹清伯出事,老曹先生一气之下,呜呼哀哉,而曹清伯从此和曹家再无往来。
反右前曹清伯已娶妻生女,说起他的妻子,李伯伯大动肝火:这个女人不是个东西。曹清伯被打成右派,她马上提出离婚,虽然组织上不批准,她再也没回过曹家,以后曹清伯的死活她根本不闻不问。文革结束了,曹清伯平反了,恢复工作了,她又死皮赖脸缠上曹清伯。要是我啊,早就把这个贱女人一脚踢出去了!这时,我才知道为什么曹清伯对妻子始终不冷不热,而和女儿分别三十年,恐怕也很难消除那种陌生感。
曹清伯在我们科住了一年多,慢慢地和大家熟络了,也显露出他活泼甚至有些淘气的一面。除了四川话,普通话他也讲得字正腔圆,俄语不用说了,英语也很好。我有时会在楼下的花棚下,听见他轻声哼唱,歌词听不懂,旋律应该是俄罗斯民歌。小鄢医生一心想到美国留学,于是拜曹清伯为师学习英语。医生办公区和病房之间有一块面积不小的地方,常常作为我们的会客厅。从此以后经常听见这一老一少在用英语对答,或是哼唱俄语的《红梅花儿开》《喀秋莎》,英语的《雪绒花》。没想到曹清伯的踢踏舞也跳得极好,小鄢医生也学得非常刻苦。曹清伯虽已年近古稀,跳起舞来依然潇洒倜傥,仿佛回到了快乐的童年;而小鄢姑娘本就身材高挑,秀丽大方,二人伴着清脆的“嗒嗒”声翩翩起舞,不由得让人感慨“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小鄢医生如愿以偿到了美国,此去二十多年再无音讯,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和蔼可亲的曹清伯,这个耐心认真的教练兼舞伴?
窗户外的树叶慢慢变黄,渐渐凋落,冬天降临了。记忆中那是我在成都度过的最寒冷的一个冬天,楼下的花池结了冰,树上竟然挂起一串串冰凌。曹清伯的精神却越来越萎靡,脸色越来越苍白。我住在住院总办公室,晚上经常听见他不停地咳嗽,让人揪心。有一天下午他不假外出,一个晚上都没有回来,把大家急坏了,那时候又没有电话可以联系他或家属。要知医院的规章制度,从来没有夜不归宿的。第二天下午曹清伯悄悄地回来了,很愧疚地给我们道了歉,但是他出去干什么,见过谁,却只字不提。一个晚期肺病的患者,非要在寒冷的冬夜悄然外出,是什么事情如此紧迫、如此重要?这始终是一个谜。
这次外出后,他的病情每况愈下。一天深夜,我被护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曹清伯又咯血了。我冲进病房,看见曹清伯嘴角、胸前血迹斑斑,地上还有一大滩殷红色的鲜血。立即加大氧流量,立即静脉滴注垂体后叶素,通知检验科准备合血……可惜当时还不能气管插管。当时他还有模糊的意识,我握住他的手,感觉到热度一丝丝流逝。他的嘴微微在翕动,我凑近他的嘴边,听见他在喃喃自语:妈妈,妈妈……。
所有的措施都没有奏效,奇迹再没有发生。监护仪上他的氧饱和度一点一点垮下来,心率一点一点变慢。突然,他用力撑起来,瘦骨嶙峋的胸廓用力扇动着,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重重地倒在床上。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曹清伯的眼睛,凝视着天花板,一直没有闭上。周围的人低声啜泣,小鄢医生赶来了,她握住曹清伯的手,轻轻地唱起《喀秋莎》,曹清伯的眼角忽然淌下一颗晶莹的泪珠,然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在黎明即将到来的时候,曹清伯孤独地走完了他的一生,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也许,在这个世界上他本来就没有什么亲人,他唯一的亲人,他的妈妈,恐怕早已尸骨无存。他临终前萦绕心中的,是和母亲在一起的无忧无虑的童年,可是此生此世,他再也不能回到他的故乡卡马河畔。
在改革开放之初,在四川这样的内陆地区,很少见到曹清伯-米加这样身世离奇的人。他身上流淌着俄罗斯民族的血液,可他的身份是中国人;他有俄罗斯人的外貌,却过着普通中国人的生活,在红色革命的漩涡里浮沉。他天性善良,谨小慎微,却因特殊的身份被视为另类。他自幼与父母生离死别,孤身踏上漫漫寻亲路;成年以后,满怀热诚,却瞬间坠入万丈深渊;三十年半人半鬼的生活,让他生不如死,妻离子散。也许,他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也许,他的双重身份就是一个灾难?可曹清伯有得选择吗?他并没有做错过什么,可为什么一辈子受尽了磨难,不得善终,这是谁之错?
当噩梦已经结束,生活重新开始的时候,病魔让他所有的希望化为乌有。
从医三十多年,记不清送走了多少病人,唯有曹清伯——也许他更愿意叫米加,始终让我难以释怀。每当我听见李健的那首《贝尔加湖畔》,仿佛就看见米加那湛蓝的眼睛,还有眼角那颗晶莹的泪珠。
作者简介:刘春涛,四川医学院医学系七九级本科毕业,医院呼吸内科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四川省学术与技术带头人。先后担任呼吸内科副主任、医院国家药物临床试验机构主任、普内科主任、大内科副主任,现为呼吸内科医疗副主任,一病区主任,中国呼吸医师协会副会长,四川省医师协会会长,四川省变态反应专委会主任委员,中国呼吸与危重医学杂志主编。先后发表论文余篇,主编主译专著9部。刘春涛也是华西医科大学医七九级同学会总负责人。
文字编辑:海莉
责任编辑: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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