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川文学面nbsp山四

四苦难的辉煌

八十年代初，南川矿务局建起了当时亚洲最大的选厂，为了保证选厂不饿肚子，出矿任务单一张接一张的下，坑口采场一个又一个的新建，开拓任务轮番的往上加，社会主义劳动竞赛组织了一轮又一轮，中秋、国庆节气的文艺晚会，篮球、排球的比赛层出不穷。矿山生产一片欣欣向荣，矿工生活越来越富足。

这些年羊倌打完这条开拓又辗转另一条开拓，从一名学徒工熟练掌握了井下的打眼技术，大刘被提拔当了坑长后，老羊倌接替大刘成了掘进班班长，并带起了徒弟。人们嘴里的小羊倌变成了老羊倌，二丫和杨一凡也生了儿子杨锐，周末总会来看看他。

二丫忙着在厨房里做饭，读初中的杨锐拿着舅舅给的保健大包子去找伙伴们玩去了，这些年矿工们的日子好过起来，井下工种有大肉包子吃，这可是特殊的福利待遇了。每次老羊倌都舍不得吃掉，他要留着给杨锐。

就着一碟花生米，老杨倌陪着已是生产科长的杨一凡喝起了小酒。

“哥，这些年你也不给我们找个嫂子。”杨一凡借着酒劲又试图劝老羊倌。他知道再怎么说也没有用，夫妻俩为这事不知说了老羊倌多少回，每次老羊倌总是答应得好好的，可就是不见下文。一年又一年，二丫的儿子都读初中了，羊倌还是一个人。

二丫也试着把选厂食堂某个离了婚的女人介绍给老羊倌，可才一开口就被堵了回来。

“我一个人不是也过得好好的，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拖家带口的还影响工作。”老杨倌一仰脖子，喝了满满一杯酒。

“哥，那些结了婚的人也没见影响了进步，你孤身一人矿上也没表彰你。”二丫将一碗抄青菜往桌上一磕一边讽刺着说。对于当年羊倌上演障眼法带回个张丽来刺激二丫，以至于一怒之下嫁给杨一凡一事，二丫时至今日也不解气，否则人生的命运就可能要改变。

“我看应该给哥发一个大龄单身鼓励奖。”杨一凡也打趣着，原本想活跃气氛，没想到却被二丫狠狠的瞪了一眼。

“是该给我哥一个奖励，要不然鬼才嫁给你。”二丫得理不饶人。杨一凡一直以为二丫出嫁后羊倌和张丽整天吵架，性格和不来才分道扬镳，以至于羊倌用情太深才导致这些年不近女色。

确实也是用情太深，可不是对那匆匆而过的张丽。杨一凡也是在后来才知道羊倌在当年使了一招障眼法骗过了二丫和他，可他觉得那应该叫苦情戏才对，于是越发的尊重起羊倌来。

“算了，都这把年纪了，再说了我不是还有你们还有杨锐吗，怎么就孤身一人了。”老羊倌的脸上洋溢着幸福。

知道说多了也没用，于是一大家子又围着桌子热热闹闹的吃起饭来。

新一轮的劳动竞赛又下来了，这次是开拓掘进比赛，时间为期一年，大刘去矿上开了会，回来后及时召开技术、调度、掘进等班组参加的贯彻落实及部署动员大会。

“同志们，我们南川矿务局如今的采选能力在全国名列第三，铜精矿产量居全国第五，这些年来我们为国家的社会主义经济建设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这是值得我们矿山人自豪和骄傲的事情，祖国不会忘记你们的付出。如今，国家需要我们，矿山需要我们，我们要以饱满的热情，勇往直前的决心，社会主义矿山人的精神，奋力再发起一次掘进大冲锋。为期一年的开拓掘进比赛不仅仅是一次比赛，更是证明我们矿山人勇攀高峰，敢为人先，捍卫矿山人荣誉的一次战斗。”大刘的话音刚落，整个会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最后排的老羊倌表情一脸的庄重和严肃，他虽然不识字，可从大刘的讲话里他分明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感，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的主人翁精神也变得高大起来，一团烈火仿佛在他的胸间熊熊燃烧，浑身燥热不堪，他要甩开膀子大干一场。

老羊倌的掘进班是比赛的主力部队，整个后勤全力以赴保进度，大刘也三天两头的下井督促，可一个月下来，效果并不明显。平时每月也能打进去30米，这个月也只是多打了两米，要以这样的速度去赢得比赛简直是痴心妄想。

“小羊倌，你这样不行啊，得想想法子。”大刘改不了对徒弟的称呼，开拓进尺上不去他也是着急上火。

“大家也是都干了，可就是出不了成绩。”老羊倌也没有办法。

“我看大家思想还是没有好好的重视起来，你要多跟王天贵沟通商量，再给大家开个会，让大家多想法子出主意，坑口全面支持你们。”

老羊倌和副班长王天贵商量了一个晚上，决定在硐口的草地上组织一次班组会议，一起分析查找问题。

“思想上还是没要高度重视起来。”下班后的班组会上，老羊倌开门见山地说，“这些年日子好过了，大家都忙着下班帮婆娘捂被窝抱娃娃，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早丢了，这样我们怎么赢得比赛，我老羊倌在矿山上干了半辈子，没怕过什么但就是怕输，羞不起那块老脸。”老杨倌灰扑扑的脸上带着坚决，狠狠的说道。他希望模仿大刘用带有激情的话语激发大家的热情，可真要从他嘴里说出来自己都觉得怪怪的。

“大家都在努力的干，又不是谁偷懒，再说了，有婆娘的当然要给婆娘捂被窝去，又不是一个人过日子。”

“要捂被窝的赶紧滚，老子一个人不用捂被窝，你们不干我自己干。”班组里总会有不和谐的声音出现，这也是老羊倌长久以来没能力解决的问题。

“好了好了，进尺干不进去大家都心急，也不是谁不努力谁偷懒，也许是我们的方法出了问题。”眼看着会议的调子又要陷入鸡毛蒜皮的争论中，王天贵赶紧插话解围。“听说梁山矿有个八人千米掘进组，人称八大金刚，个个身怀绝技，也是我们这次比赛的主要对手，要不我们也挑八个人组一个队，跟他们好好的干一场。”副班长张天贵适时地传递着外界的信息，提出了建议。这也是昨晚他和老羊倌商量出来的办法，准备着把偷懒的家伙清出去，组织起人来后再向坑口汇报，当然，这也不是两人的底牌。

“要干就不要8个人，只要6个，争取在少两人的情况下在进尺上再超过他们。”老羊倌把更大胆的设想提了出来。

大家开始沉默起来，6个人要去和8个人比赛这还怎么比，而且“八人千米掘进组”那可是整个矿上赫赫有名的红旗队组，“八大金刚”的头衔可不是浪得虚名，打眼放炮更不是花架子，那可是用实实在在的进尺赢回来的，弄不好“六人千米掘进组”便成为了笑柄。

再说，井下的矿层千变万化，遇上坚硬的连推进半米都成问题，一年要打米，这就意味着每天就得掘进2.7米以上，这块骨头着实难啃。大家沉默得有道理，可老羊倌不管这些，看着一个个垂头丧气的抽着闷烟，气不打一处来。

“你们现在就是一只没了气的皮球，一年要干米就吓着你们了？面对的是八大金刚就先害怕举双手投降了？我老羊倌不投降更不会给他们下跪认输，你们不干我自己干。”老羊倌越说越生气。

“好，我干。同样是妈生爹养的，我就不相信别人能整我们不能整。矿山上走一遭大不了就豁出命去，十八年后老子还是一条好汉。”副班长张天贵第一个带头支持。

“我干。”

“我干。”

“我干。”

老羊倌找到大刘把成立“六人千米掘进组”的计划、设想、人员和盘托出，自然获得了大刘的支持。

“早就该这样了，你们不主动提出坑口都要找你们，这次的比赛矿上也是高度重视，干不好我们都要挨板子，有什么困难尽管说，坑口一律开绿灯，再有，王顺从采场调入你们组，他跟我要求好几次了，说跟着你干有劲头。”大刘的话总是能让人精神振奋。

矿里的红头文件下了，“六人千米掘进组”正式成立。

老羊倌清楚自己肩头的分量，他带着王天贵和其他人背上炸药和雷管，扛起几十公斤的机头，一头扎进了黑漆漆的山肚子里没日没夜的玩命干。为了抢任务，老羊倌把大家分成两个班，自己和王天贵各带一个，上一个班放完炮，才出完渣子，另一个班马上跟进。

有时候老羊倌干脆背上两排甚至三排炮的炸药和雷管，带着人在井下一干就是十几个小时，直到所有的炸药用完才出来。这段时间二丫来看了老羊倌好几次，每次都没遇上人，空荡荡的屋里不见人的踪影，知道老羊倌又全身扑在了工作上。

这天半夜的时候，坑长大刘突然出现在雾蒙蒙的开拓迎头，土腥气弥漫在整个工作面。大刘走进了好不容易才认出老羊倌，一脚揣在他的屁股上。等老羊倌看清楚了人，赶忙停了机头。

“你怎么来了。”望着眼前的大刘，老羊倌和两个矿工兄弟一脸的惊讶。

“好不容易才抓住你，还学会叫人站岗放哨了。”大刘一边骂人一边指着旁边垂头丧气的王顺。

“你狗日的咋不敲风水管呢。”老羊倌看着王顺不禁骂了起来，王顺刚要解释便被大刘呵了回去。

“矿上三令五申不准打干眼，你们把领导的话当放屁了，把文件拿去擦屁股了，还是你们不要命了，去年矿上才有人因矽肺病死掉你们不知道。”大刘越说越生气，又给了老羊倌两脚。

“水眼速度太慢，进尺上不去，还泥一身水一身的，干眼来的快，多戴两个口罩就可以了，防的住，你看这几天的进尺。”老羊倌辩解着。

“这是谁的馊主意，是你老羊倌的还是王天贵的。”

“我的，是我要求他们打干眼的。”看着王顺抬起头要承认，老羊倌赶紧忙着说。

“不准干，从今天开始全部给我打水眼，你孤身一人没人疼没人可惜，兄弟们还有妻子儿女呢。”大刘愤怒的呵斥着。他太清楚干眼的厉害了，整个迎头像被雾笼罩了一样，伸手不见五指，那土腥味呛得人直犯呕，更重要的是，要不了几天人就得倒下，呼吸越来越困难，最快的才发现20多天就去世了。他不得不谨慎也不得不高度重视，那可真是拿命去玩。

“我他妈就孤身一人怎么了，老子就打干眼怎么了，有本事你把我开除了。”大刘的话戳痛了他，不是因为孤身一人才打干眼，也不是置兄弟们身体于不顾要打干眼，其实这是他们早已商量好的，每个班都会有人轮流守在调度室，只要见着人就敲三下风水管，里面的人又把水皮管连上。

他们太想赢得这场比赛，要用实实在在的进尺来证明这群人是合格的矿山工人，是优秀的矿山工人，要证明别人能干的事他们也能干，还能干的更好。

可今天，王顺实在太累，打了个盹的功夫就被刘兆明抓住了。老羊倌完全不顾王顺和兄弟们的劝阻，平生第一次对着是师傅也是领导的刘兆明飙起了脏话。

在这场关于干眼水眼的争论中刘兆明惨败下阵来，他说服不了徒弟老羊倌，也说服不了“六人千米掘进组”的矿工兄弟们，人人都像拼命三郎一样，你就是要他们把身体狠狠的砸在矿石上，砸得头破血流，他们也毫无二话可言，“为社会注意建设添砖加瓦，为矿务局的发展不懈努力奉献自己”这话可是他大刘亲口说的，如今兄弟们气势起来了，为了进尺为了生存拼了命的干，这不正是他长久以来要求和希望看到的吗？他又怎么去阻止呢？

处罚是必须的，老羊倌成了代理班长，王天贵副班长的帽子也被摘了，可谁又在乎这些呢，只要你还让他们作业，他们就会继续偷偷的打干眼。

谁又不是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刘兆明将劳保用品双倍发放，寄希望于口罩能够防住那些满硐子飞舞的矿石粉尘，哪怕他知道这样只是做做样子，只是徒劳的无用功。

一年的时间，老羊倌他们提出“用时间换速度”的口号，效果也是显而易见的。冲沟矿的“六人千米掘进组”赢了，他们打败了“八大金刚”，全年掘进米，不仅完成了千米大关的任务，还超过“八大金刚”米。

年底，“六人千米掘进组”被评为全省先进班组，老羊倌也被评为省级劳模和生产能手。在全省表彰大会上，老羊倌戴上了大红花，受到了省领导的表扬，和省领导握手的照片出现在了矿务局的报纸上。消息传来，整个矿山沸腾了，工人们敲锣打鼓欢呼雀跃。

庆功宴上，乘没人的时候，师傅大刘端起满满的一碗酒对着老羊倌说了一声谢谢后，一饮而尽，王天贵和王顺在旁边看的心花怒放。这一晚，老羊倌醉了，王天贵醉了，“六人千米掘进组”的全体兄弟们都醉了。

这一夜，辉煌属于他们，苦难同样属于他们。

随后的几年里，老羊倌带领的“六人千米掘进组”不断的刷新着掘进记录，荣耀满身。

年对老羊倌来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这年掘进任务突然不再是千米大关，“六人千米掘进组”也被一纸红头文件解散，月度任务严重缩水至30米左右。

老羊倌病了，这些天不断的咳嗽，呼吸也开始困难起来。老羊倌请假的时候，大刘以为老羊倌是因为解散“六人千米掘进组”而闹脾气，于是对着昔日的劳模徒弟作着解释，“中央明确提出要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国有企业的改革重点要转向建立现代企业制度，以适应市场经济的竞争。矿务局这几年经营不景气，连年亏损，没钱再打开拓了。”老羊倌理解不了前面的话，可亏损和没钱却听得真真切切。

上万人为它服务的矿务局怎么就没钱了呢？井下的矿不是还天天拉吗，选厂的机器又何曾停过。只听说铜价太低，矿物局亏损严重，越是生产就越是赔本。老羊倌想不通，也便懒得去想，咳嗽却令他寝食难安。

时至寒假，二丫带着杨锐来看他。

“哥，你身体没问题吧。”看着不停咳嗽的老羊倌，二丫心疼起来。

“能有什么问题，就是小感冒，吃点药就好了。”老羊倌故作坚强。

“舅，你有没有胸闷胸痛的感觉。”杨锐看着地上老羊倌吐出的痰里有血丝，赶紧问道。

“感觉喘不上气。”老羊倌点点头补充着说。

“妈，我舅可能得了矽肺病。”杨锐一脸紧张的看着二丫。

“这怎么可能。”虽然二丫对矽肺病了解的不多，可在矿山上总归是听说了一些的，她情愿不相信也不敢相信。

“我舅他们长年在井下打眼放炮的，绝大部分都会得这种病，这是严重的职业病。”

“别说了。”二丫打断了杨锐的话。

躺在床上的老羊倌依旧面无表情，对于矽肺病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惧怕，有什么好怕的呢，人生在世匆匆几十年，该奋斗的奋斗过了，该付出的付出过了，该有的荣誉也有了，他已经别无所求。

翻过年，开拓工程全线停止，连30米的任务也没有了。听说老羊倌病了，大刘和王天贵他们都来看，可除了好生安慰几句也说不出什么。矿物局的不景气大家心里都不好受，部分人员已经被分流，王顺和几个弟兄去了外地的农场。没过几天，老羊倌听说王天贵也倒下了。

五月，矿工会组织职工进行体检，老羊倌和曾经的英雄们拍了肺片，随后被送往城里的矿务局疗养院。

“听说我们的肺以后就像水泥坨坨一样。”几个人在院坝里烤太阳的时候，王天贵慢悠悠的说。

“这就是矽肺病。”老羊倌面无表情。

“昨天有一个工友去世了”

“哦！”

“后悔吗？”

“没什么可后悔的，这是我们的命，谁叫我们是矿工。”

曾经的辉煌还历历在目，今天的他们就被打倒了，再坚强的汉子也顶不住那天崩地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