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水北,半路夫妻

时间:2016-11-17 8:29:02 来源:矽肺

小时候大人们谈话时总管我爷叫“老张头”,我就会问,难道不应该是“老赵头”吗?因为我姓赵啊!大人们就会哈哈笑起来,但并不给回答。于是我也曾经尝试着管我爷叫“老张头”,结果大人们笑得更厉害了,似乎也并不阻止,只是说,这孩子。然而我爷也笑。他们笑什么?难道我的疑惑和试图证明的,都不对吗?①我奶和我爷我奶年轻时是个还算漂亮的姑娘,只是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每家都会生一堆孩子,太多贫穷人家的父母只负责生,养却无能为力,因此夭折的孩子很多,而活下来的孩子,也是大的带小的。我奶就生于这样的人家。因为家里过于贫穷,我奶从小便开始挣钱养家了,只是一个女孩子是做不了什么力气活的,经过“市场调研”后,她为自己选了一份职业。在东北,人死后的丧礼是办得极为隆重的,其中各种繁文缛节不必赘述,哭灵就是其中重要的一个环节。父母去世后儿女必须边哭边唱,如果不哭,那么来世父母是会投生为哑巴的,而且儿女也希望通过哭灵这种方式来寄托自己对已故父母的哀求,以此彰显孝心。只是经过历史的演变,哭灵已经变为一种技术活,而绝大多数亡者的子女是无法开口将灵哭得哀婉悲怆的,于是就有了“职业哭灵人”的出现。这些哭灵人以亡者儿女的口吻哭天哭地哭父母,细数亡者生前艰辛,希望亡者顺利到达西方极乐世界。哭灵者们边哭边唱,声泪俱下,在她们哭出的悲伤的氛围中,闻者无不心生哀伤,动容落泪。我奶年轻时就是这样一个职业哭灵人。尽管长久以来社会对这个职业争议颇多,但这毕竟也是靠自己的辛酸和辛苦来挣钱,生存艰辛,想必我奶在一次又一次哭着别人父母时的泪流满面,也是遍尝了人生百般滋味。而除了哭灵,我奶也给人打过招魂幡,抱过瓦罐,一路号啕着,也终于是从小姑娘长成了大姑娘。在我奶还未到出嫁年龄时,这个小时候就差没要过饭的姑娘,被父母做主,嫁给了一个叫赵俊峰的男人。那年我奶十七岁,媒体人说,赵俊峰二十五岁,比我奶大八岁。我奶嫁过去才知道,赵俊峰提亲时整整瞒报了十二岁,结婚时,他已经三十七岁了。赵俊峰是我亲爷。他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但是却一点也不“俊”,个子高,长脸,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从未笑过,但在他们那张年代久远的他们黑白结婚照上,我竟一点也看不出他居然快到四十岁了。既然我奶做姑娘时能给人家哭灵打幡,就说明这是个外向活泼的人,但我爷正相反,又老又丑,又懒又倔,还穷,并且性格极其内向,即使在家中也是很难开口,虽然他们两个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拍了穿西装和婚姻的洋派结婚照,但他根本不是什么“钻石王老五”,只是穷光棍一个。婚后我奶先后生了三男一女,我爸排行老二。之前我爷的工作就是骑一辆二八自行车带着玻璃刀,走街串巷地给人家镶玻璃,镶镜框,人称“老镜框子”。三个孩子慢慢长大后,我爷更老了,也不大出去干活了,家里生活十分困难,我那性格外向的奶奶也是成天不着家,在外边做街道主任,东家跑西家窜,也没见拿回家什么钱。我奶四十出头的时候,我爷已经六十多岁了,他生了很严重的肺气肿,因为家穷,加之他沉默内向的脾性,从不说一句话,整天窝在家里炕上,不停地咳,不停地喘,年除夕,赵俊峰悄无声息地去世了,直到大年初一,我奶才发现。毫无疑问地,我奶的第二春到来了。当时她再嫁的条件是,对方与她年龄相当,而家庭富裕与否并不重要。其实话说回来,一个有着四个孩子的寡妇,在那样的年代,又怎么能找到所谓的富裕人家呢?于是经过别人牵线,我奶嫁给了真正大她八岁的后来的我爷,老张头。②张明吉张明吉,辽宁营口熊岳人,因为熊岳地处辽宁南部,因此人们都称之为“南城”。张明吉生于年,早年丧父,母亲含辛茹苦地拉扯着他们兄妹三人。解放前农民们的生活无疑是艰辛的,张明吉作为长子长兄,从小就背起养家的重担,他给地主家干农活,种地插秧,给地主家放牛养猪,做的都是最脏最苦最累的活,整个少年时期吃尽了生活的苦头。解放后辽阳市锻压厂招工,他离开熊岳来到辽阳小城做了一名工人。老张头比我亲爷赵俊峰长得还丑。面色黝黑,大鼻子,小眼睛,但他心灵不丑,反而有点实惠得过了头。他为人正直,心眼实得滴水不漏,大概是小时候什么苦都吃过的缘故,无论单位让他做什么工作,他都是二话不说地冲在最前面,这在其他工人看来,不是善良,而是傻,于是大家给他起外号“张彪子”,翻译成普通话就是“二百五”。于是厂里把最脏最累的活派给他,让他做翻砂工。所谓“翻砂”,就是“沙铸”,即用沙子做成所铸产品的模具,然后将化好的钢水浇到模具中。而翻沙工的主要工作就是往模具中浇钢水,熔化后的钢水比重很大,所以这是一项重体力活。但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这项工种做久了,会患上叫做“矽肺”的职业病。但他似乎一点都不在乎,尽管大家都利用他,他也是毫无怨言,反而干活干得更加起劲。他爱抽烟,更爱喝酒,不管别人坑了他,欠了他,还是骂了他,只要对他说几句好话,给他喝几口好酒,他马上又会去替人家干活办事,再累的活,再难的事,他也是一个劲儿地拼了命地冲在最前面。这个工种,他一干就是几十年。而他挣的钱,统统都邮回了熊岳老家,用这钱养老母亲,妹妹,和眼瞎的弟弟。后来他在熊岳娶了媳妇,把媳妇一起带到了辽阳城,并且生了三子一女。张明吉终于有了一个家。这个家里有女人,有做好的饭菜和烫好的酒,而且陆续有了活泼可爱的孩子们,张明吉确实是过了几年温暖的好日子的,对于这样只会在生活和工作上一往直前的男人来说,这辈子还贪图什么呢?上个世纪50年代末,张明吉的媳妇生下最后一个孩子后就患上了“抽疯病”,张明吉一门心思给媳妇治病,四处奔波,更加卖命地工作挣钱,但不久后媳女还是撒手人寰,撇下四个年幼的孩子,前往西方极乐世界去了。此后的日子里,张明吉既当娘又当爹,昼夜辛劳,苦做苦熬了十几年,孩子们终于成长了,他也已经近五十了。而当有人给他介绍老伴时,他选中了我奶。③老张头我奶的第二春终于来了,她住进了老张头的家,自己的大儿子和女儿已经成家,而把刚成人的我爸和未成年的我的叔叔扔在了家中。老张头的儿女也已经长大,并不需要她操心,加之老张头是有着正式工作拿工资的工人,我奶也是过了几年好日子的。老张头闷声闷气,却个性勇直,心肠如热火。他知道我爸和我叔叔两个大小伙子仍然住在老屋里,兄弟俩人无人照顾,相依为命,于是经常找他们到他家去。也许是这兄弟俩对母亲再嫁而对他们不管不顾心生不满,进而对老张头也生出不满,总之他一来,他们两个就会躲出去。有年除夕,老张头再一次来到老屋请这兄弟俩到他家去过年,兄弟俩又跑了出去。老张头裹着棉衣坐在门口,那是东北三九的寒天雪地,他说,我就坐在这等他们,他们要是不去那我也不回去。直到天太冷,那哥俩实在挨不过冻,才跟老张头回家过了年。我妈嫁给我爸时,是上个世纪70年代。两个白手起家的年轻人生活很是拮据,老张头经常去看望他们,当然,每次他都不会空手。因为翻砂工是高危工种,因此待遇比一般工人要高出许多。当时每家每户的粮食和油都是定量的,粮食每人每月是三十斤,油是每人每月三两,而翻砂工的粮食是每月五十斤,油是每月三两半,除此之外,每个月还会补助七八斤的粮票。而每次换了粮食领了油,老张头都是先给我爸我妈送过去。每次去送粮油,他从来不会闲着,用黄土和碎煤和湿煤饼,给炉子掏炉灰,劈木柴,总之,什么活累他干什么,可在吃的上却从来不挑剔。有一次他干完活后,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好吃的,我妈用粮票买了一碗白米饭,端到他面前时,他说我不吃这个,你家不是还有高粱米吗?我就爱吃高粱米饭。那时我妈刚生完第一个男孩,因为产前子痫而导致身体特别虚弱,而我爸因气管毛细血管扩张而不停咳血,而那个男孩,也是生下来就患上了肠套叠,在他做手术时,我爸妈也同时在住院,是老张头把孩子抱到手术室,然后一直守在手术室外。一直到我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哥哥夭折,也是老张头处理的,因为长此以往,凡是苦活累活,被人忌讳的事,都是他第一个冲在前面。那时候夭折的孩子是不能建坟的,而是要扔到高处,而具体方向,每个月都是不同的。那天,我爷抱着夭折的男孩,带着我叔叔,把孩子送到了北面的高坡上。送孩子走的时候叔叔是要跟着的,因为“叔”谐音“收”,意思是扔出去了,以后孩子还会投胎再次收回来。回到家后,他看我妈坐在炕上哭,他说,小萍子,我就把你当亲女儿看待,啥事儿都有我呢,这个孩子走了,以后还会再收回来,没有事儿。“没有事儿,”这是老张头一辈的口头禅。夭折的男孩走了,三年后,一个小女孩被收了回来。我出生了。④后爷大人们怎么都管我爷叫老张头啊?我问我妈,她也是笑,并不回答我。“老张头?”我和妹妹这样叫他,我妈笑得更厉害了,而我爷也不生气。文革后期,老张头不再干翻砂工,他被派到锻压厂电视影当看门的。这对于我们这些孩子来说,简直太幸福了,只要去我奶家,我爷就会领着我和妹妹去看电影,从来不需要买票。我奶也老了,但生活甚是逍遥,喝浓茶,吃肥肉,大概是从小哭灵让她练出了一副好嗓子,每次大笑都震得人一哆嗦。但她是看不上老张头的,总说他埋汰,脏了巴几,说话粗声瓮气,生活粗糙无情趣。她总说像我外公那样细致整洁的老头才是老头,说老张头根本不是个老头儿。这句话被我和妹妹当成笑话笑了好几年,我爷他不是老头?难道是老太太吗?老张头也从来不反驳,尽管我奶嫌弃他干活不干净,但家里家外的事依然由他张罗,重活累活也还是他在干。我家小时候卖过烧鸡,我爸妈每天下了班就是杀鸡盘鸡煮鸡买鸡,老张头退休了,没事就会到我家来帮忙干活,技术活他不会,于是他还是和湿煤饼,掏炉灰,劈木柴,待到香嫩的小公鸡煮好后,我妈都会拿一只给他吃,再给他打点白酒。我爷就带着我和妹妹坐在桌边一起吃,但他只吃鸡头和鸡屁股,而是把肉留给我和妹妹吃。爷,鸡屁股好吃吗?我们问他。好吃,爷就爱吃鸡屁股,他边细细咂摸着鸡屁股边喝酒说。我和妹妹就会笑,鸡屁股居然也有人爱吃?从此以后只要有烧鸡吃,我们就把鸡屁股留给他,他仍然吃得津津有味。当然,长大后我才明白,这世上哪有人爱吃鸡屁股而不爱吃鸡大腿的人呢?我读初中的时候,我奶上了直肠癌,做了手术后在腰部造了瘘,因此又多存活了几年。在最后病重卧床时,恰是她看不上的这个不像老头的老头一直守在床边伺候她。他为我奶喂水喂饭,端屎端尿,白天洗尿布,晚上定时为她翻身,他照顾得尽心尽力,一直到我奶驾鹤西游。后来我的大舅,外公和外婆相继去世,他也一直在帮忙,每次到了半夜,他都会遣别人回去休息,而自己在灵堂守灵。那些都是幽深寂静的夜,亡者穿戴一新躺在灵床上,脚踩莲花,头顶长明灯,我爷会带瓶酒坐在灵前喝。他要给长明灯添油,为亡者上香,要小心半夜的野猫,避免它们跳到亡者身上而导致迷信中的“换气”。长夜寂寂,清酒相伴,想来生前与他说笑又得他相帮的亲家和亲家母,在天之灵也是十分感激的。而每当拂晓天明,人们让他回房间休息时,他也总是那一句话:没有事儿,你们再多睡一会儿。

我爷

如果说从小我都用带着戏谑的“老张头”,或者是“不像老头的老头”,也或者是“爱吃鸡屁股的奇怪的老头”的轻松态度来看待我爷的话,那么真正触痛我的,是我在外公去世时,对我爷使的一次小性子。那天晚上,我爷喝多了,性格憨直的他在酒精的趋使下开始变得话多,这在当时人生观和世界观正在形成过程中的我来看,是一件非常没有素质的事,我当着他的面流露出了厌恶和反感。我想我爷是感受出来了,因为,他突然不再唠叨,而是乖乖到灵堂守灵了,此后,酒后也从未再胡乱唠叨过。以后他再见到我,都是带着些许讨好的姿态的,这反而让越来越成熟的我心生愧疚,尤其是在知晓了他一生的经历后,更加觉得自己年幼时的无理取闹太可笑,尽管早先的嫌恶早已经烟消云散,可他还是不愿意在我面前有一点疏忽,这个本来话不多的老头,在别人遇到难事只有向前冲的一个心眼的老头,还要顾虑孙女的心情,不愿让我心生不快。如今想起来,也是令人心里生疼的。他确实是一个粗糙的人,我上大学时,爸妈一起送我,请我爷来看家,仅一个晚上的功夫,我们精心养了几年鸟,被老鼠从笼子里拽出去吃了,而我爷是在我们回去后才发现,此后他也是一直愧疚着。他也确实老了。脸上松弛的皮肤使得他的脸更长了,只不过皮肤依然黝黑,脸上层层叠叠的褶皱,如同黑土地上的梯田一般,而被皱纹挤得越来越小的眼睛,因为年老,看起来常年似乎都在流着浑浊的泪。我上大二的时候,我妈说我爷患上了轻度老年痴呆症。那年初春某个夜晚,我妈给我打电话,说春节后,她把我爷接到家里吃了顿饭,我爸给他做不少菜,买了烧鸡,也准备了白酒,我爷还吃鸡屁股,让他吃肉,他说没有牙了,嚼不动肉了,然后还是把鸡肉留给我的妹妹。吃完饭后,我妈又把他送回了家。我妈告诉我,我爷因为老年痴呆症,走路已经开始不稳,而那天,下了大雪。接完电话我哭了。眼前是漫天大雪的路灯下,我妈掺扶着我爷,缓步行在雪路上,那么多的往事,无不被时间吞没,而如今,他们都老了。那年暑假回家后,我买了香蕉和一条大鲫鱼去看我爷。他神情呆滞地坐在床上,看到我们也并不说话,我妈说,老张头,你看看这是谁?他微抬眼皮看了我一眼,瓮声瓮气地说,元元。那一瞬间我强忍住眼中的泪,喊了一声:爷。大学毕业后我远走江南,我爷老年痴呆症更加严重了,同时因为年轻时做翻砂工患上的严重的矽肺,竟然卧床不起。在他病重的日子里,医院陪床,照顾了他一段时日。再后来,他整个人陷入弥留状态,一直昏迷不醒,全然成了一名植物人,生命只能靠饲管和呼吸机来维持。医院探望他,他的女儿说他已经完全丧失了意识,只等着将最后一口气呼掉,就算解脱了。我妈看着躺在病床上浑身插满了管子的我爷,说,老张头,我来看你了。我爷双眼紧闭的双眼,竟然流出了眼泪。他去世后,丧事只能在殡仪馆举办,我父母一直为他守灵,而我,并未赶回去。当然,老张头和我奶,这对半路夫妻,死后还是与各自原配合葬了的,从此山南水北,余音已断,遥遥不再相望。End作者丨苏小旗

自媒体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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