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拐死了。老拐断气时,双眼圆睁,望向空洞洞的屋山顶,大张着嘴,好像在向远方呼喊着什么,总之,死不瞑目。老辈人说,这是有心愿未了,死不甘心啊!老拐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呢?老拐的儿子说,父亲是想回到老家,叶落归根。村里的人若有所悟,难怪老拐两个孩子上的大学、工作单位都在邻省呢,难怪老拐盖房子时不请风水先生,却找个地理老师看门向,原来是朝向西南方向的阳山。这么些年了,老拐还是不忘根啊。其实,兰芝最清楚,老拐不是没忘根,而就没忘魂,他是盼着魂归故里呢。老拐的根在邻省的阳山县,是进山贩树的树贩子把他带到三里铺,胡木匠用二十斤全国流通粮票换下来的。胡木匠和生产队里的人心里都明白,老拐是被树贩子拐来的。那年,老拐刚七岁,他说自己家在邻省阳山的老山背洼里,父母双亡,家里没有亲人了,饿得实在罩不住,跟着树贩子跑出来了。胡木匠也是从北方逃荒来到三里铺落户的,三十好几了,才与当地的一个寡妇成了家。结婚两三年,寡妇的肚子一直没动静。正盘算着抱一个孩子养老,就遇上家门口的人进山贩树带回来个小男孩。树贩子家里已有三个张嘴要饭吃的孩子,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家里的见男人又带回个孩子,就投塘上吊地跟他闹,非让他把小男孩送走不可。也是缘份,胡木匠正想抱个孩子,老拐于是就怯生生地来到胡木匠家姓了胡。上小学时,老师给他起名子,老拐非要带个“山”字,老师拗不过就给他起了个大名叫胡念山。社员们叫老拐叫顺了嘴,生产队会计记工分的本子上也经常写成老拐,时间长了,人们几乎忘了老拐的大号。老拐喜欢到处跑,趁着放牛、砍柴、拾猪粪的机会,跑遍了四乡八镇的庄庄户户。只要有差不多大的女孩子的地方,他都要凑上去,凑上去就盯着人家耳朵看。周边放露天电影,他场场不落,而且专往女孩堆里钻。有几次,差点让女孩的家人把他腿打断。周围的人都把老拐当成了流氓,远远地就提防着他,告诫女儿见到老拐就喊人。为此,老拐没少挨胡木匠的打。其实,挨打是老拐的家常便饭。进胡木匠家头两年,老拐经常夜里“下正阳关”——尿床。久而久之,胡木匠对老拐由怜生厌,非骂即打,而且越打越狠。越是挨打,就越爱尿床。晚上尿了床,胡木匠就罚老拐白天顶着被絮在太阳下晒,什么时候晒干什么时候吃饭。就这样,常常挨饿不说,学业也荒废了,小学二年级就辍了学。邻居看老拐被打得可怜,就传他个偏方——烤刀螂蛋吃能治尿床。刀螂蛋吃了不少,尿床却一点没少。听到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嚎,村里人都知道,老拐又尿床挨打了。有天中午,家家都在吃午饭,忽然一阵哭死麻天的嚎叫,老拐倏地从屋山头窜出来,疯了似地绕着庄子跑,胡木匠提着根两头红中间白的武装棍在后面追。胡木匠正在壮年,渐渐追了上去,照着后背就是一棒子,老拐“啊”的一声惨叫,摸着后背蹦出老远。胡木匠抄起棒子接着追。等邻居反应过来,紧紧拉住胡木匠,这场追逐赛才算收了场。可能是挨打后的逆反心理,老拐比别的孩子要拐(方言,暗中使坏的意思)得多,生产队缺八喽猴的事都往他身上赖。十五岁那年,生产队的社员们改变了对老拐的看法,说老拐终于“拐”到正路上来了。那年夏天“双抢”时节,社员们都在稻场上打稻子。下午歇盘时,老拐把自己放的老牛牵到水塘饮水。忽然看到水塘那头,一个小孩在水里扑腾。老拐放下牛绳飞奔过去,扯下肩上的大汗巾,跳下水塘朝着落水的小孩游过去。老拐刚挨近小孩,就被小孩一把抱住,两人一起沉入水中。老拐本能地挣扎着,双脚胡里胡涂地踩到塘底的埂上,惊慌失措地爬上了岸,背上背着鲍家的小女孩。这一幕被挑稻把子的生产队员看见了,他到稻场找到鲍会计就嚷开了:“鲍会计,鲍会计,你丫头掉塘里去了,多亏了老拐。”鲍会计撂下洋叉疯也似的往家跑。塘埂上,老拐正哄着吓得哇哇大哭的小丫头,湿漉漉的衣裳贴着小丫头抖动的身子。老拐勇救落水小女孩的光荣事迹很快在本队和附近生产队传开了,有的讲,让公社广播宣传宣传,有的讲,给老拐戴个大红花。还是鲍会计点子多,他央求队长给老拐个工分,还专门杀了只老母鸡请老拐到家吃了顿饭。老拐在生产队终于抬起了头。渐渐地,老拐自己也学乖了,偷鸡摸狗的事儿不沾了,吃苦耐劳的活儿抢着干,生产队谁家有个事儿,他一喊准到,活脱脱变了个人。社员都说“老拐不拐了”。生产队也给老拐按整劳力打工分了。胡木匠对老拐也不再横挑眉毛竖挑鼻子了,二十出头就给老拐娶了媳妇。说起来真是有缘,老拐的媳妇也是邻省的阳山人,也是树贩子带出来的。有一天,稻场上晒稻子的妇女叽叽喳喳议论着,说是某某树贩子从阳山带回来两个女孬子要找人家,孬子人还周正。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老拐偷偷跑到树贩子家看了看,一眼就看中了一口乡音的兰芝。回家跟胡木匠一说,胡木匠竟然满口答应。胡木匠请个老红,揣上50块钱、挑上一石稻子上门提亲,第三天就让兰芝过了门。50块钱、一石稻子就换个儿媳妇,不要彩礼,不办酒席,比娶个当地人家的姑娘省多了。而且,兰芝才19岁,是个整劳力。再说了,帮老拐娶个媳妇也好笼住他的心,他还不死心踏地地给我养老送终?一举多得的好事,胡木匠庆幸祖坟冒了烟。兰芝孬,是因为不识字、没见识,其实头脑一点也不笨,田里地里的农活一学就会,家里家外忙得两脚不沾灰。老拐把媳妇当妹妹一样待,稀罕得不得了。小两口恩恩爱爱,出门一对,回来一双,头一年就给老拐生了个女儿,第二年又生了个儿子,一家人过得欢欢喜喜。又过了几年,胡木匠家里的得了肺气肿死了,老拐三十岁上,胡木匠也得脑溢血去世了。老拐给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老人送了终,两个孩子也上了学,家里就缺钱了。老拐和兰芝合计,我俩吃了没文化的亏,不能再让孩子走我们的老路,砸锅卖铁也要让孩子把书念出来。老拐让兰芝在家把田种好,把孩子带好,自己出去打工。于是,老拐加入了打工潮。老拐打工与别人不一样,他不打长工,专打零工,而且一个地方顶多干半年就换一个地方。门口的人都讲老拐是出去玩呢。老拐有老拐的想法,打零工日清日结来钱快,苦活累活给钱多。另外,老拐出门打工心里还装着另外一件事。老拐的另外件心事,就是找他妹妹山妹。老拐妹妹刚出世,他父亲就在一次砍树时掉下山崖摔死了。妹妹四岁那年,母亲又得了绝症去世了。临咽气时,母亲拉着老拐的手不放:“山妹——可怜啊,你一定——要——带好妹——妹——”活没说完,一口气没接上来,落了凼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老拐,眼角挂满泪水。山妹趴在妈妈身上哇哇直哭,掀着妈妈的衣裳找奶吃。老拐自己还是个孩子,哪能带好吃奶的妹妹?大伯家也是穷得卵子打板响,吃了上顿没下顿,收养了老拐兄妹后,日子更难了。在老拐母亲死后不到半年,大伯就劝老拐把妹妹送人。对方来抱山妹那天,山妹好像知道了似的,死死抱着老拐不放。太阳偏西了,还有很长的山路要走,来人等得不耐烦,强行从老拐怀里夺过山妹抱着就走。山妹趴在那人的肩头上,朝着老拐伸手乱抓,撕心裂肺地哭着喊哥哥。老拐哭着跟出老远,喊道:“妹妹,到了人家要听话。哥哥一定去找你。”老拐问大伯那人家是哪里的,大伯只说是山外的。山妹被抱走后,老拐像是掉了魂。越是想念妹妹,就越怨恨大伯。在山妹走后不到一个月的一天下午,老拐趁大伯不在家,跟着树贩子去山外找妹妹。来到三里铺头几年,老拐几乎找遍了方圆几十里的小女孩,好几次被人当作流氓打得半死,也不见妹妹的影子。几十年过去了,老拐一刻也没有忘记与妹妹生离死别的场景。他经常偷偷地对着手中的照片发呆。他发誓,活着找不到妹妹,死了也要回到老家等着妹妹。否则,他没有脸去见地下的母亲。老拐一边打工一边找他妹妹,始终没有妹妹的一丝音讯。他只记得妹妹左耳后有个红色胎记。老拐常常梦到山妹长大了,梦到山妹成家了,梦到山妹当妈妈了……每次从梦中醒来,枕头都湿了一大片。他坚信山妹还活着,老天一定会眷顾他让他找到妹妹。有一年,他在南方城市打工,半夜里,肚子突然痛得要命,到医院一检查,是急性阑尾炎,需要住院手术,押金就要0元。老拐刚到这座城市来打工,哪来那么多钱?回家。老拐忍着痛抓起铺盖打了车票往家赶。一天一夜火车,老拐没吃没喝,肚子痛得直不起腰,到家时已经穿孔。医院住了十来天,从鬼门关转了一趟又回来了。他还没有找到妹妹,他不能走。但是,这一次,他没有逃过死神的魔爪。前几年在一个矿上打工得了矽肺病,才60多岁就要了他的命。兰芝把老拐的骨灰送回阳山大山里,跟他父母合葬在一起,又立了个碑。兰芝对两个孩子说:“你爸的魂就是你们的姑姑山妹。活着时你爸没有找着他妹妹,死后他要回到老家,等他妹妹回来。魂归故里,才是你爸最终的心愿。”兰芝拿出一张发黄的照片,照片上一个留着半截毛的妇女怀里抱着个小女孩,旁边站着个小男孩。“那个女孩就是你们的姑姑。”兰芝对孩子说,“你们姑姑被抱走的那天,你爸把同样的一张照片塞进你们姑姑的口袋里。这张照片,你爸让我把它镶在墓碑上,让山妹回来能找得到他。”说完,兰芝把那张发黄的照片嵌进墓碑上预先安好的玻璃框里。兰芝领着两个孩子往山下走。回身望去,山坡上,那座镶着照片的墓碑仿佛大海上矗立的灯塔,日夜指示着山妹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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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邦群,年3月出生,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做过学生,当过老师,现在是机关公务员。爱好文学,长期从事机关文字工作,业余时间涂鸦一些诗歌、散文、言论和文学评论,偶尔见诸《皖西日报》、《安徽青年报》、《中国纪检监察报》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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