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任天军挖煤

时间:2021-3-15 15:24:04 来源:矽肺

主办

中国西部散文学会

年第期总第期

一红石弯是祁连山里一个马蹄形的小山湾,向阳避风的山坡上,蜂窝似的分布着十几家小煤窑。从煤窑的巷道里挖出来的碎石和煤渣,在窑门口摊开,形成一个半圆形的平台。拉煤的驴车一字排开,赶车的或站或蹲,都伸着脖子,巴望着从窑门口出来的人。先听见“呼哧呼哧”粗重的喘息声,慢慢才看见一个背着两只煤筐、手脚并用从煤窑里爬出来的人,这个人衣裳褴褛,除了牙齿和眼白,其他地方全是黑的,象极了一只巨大的蚂蚁。这只“蚂蚁”叫吉仁,上半天已经从窑里爬进爬出五个来回了。窑上有个规矩,背够五趟,以后每多背一趟加发5块钱。吉仁每天都要比别人多背两趟,两趟就是十块钱哩!他卸下后背上的担子,好半天了,胸脯还在剧烈地起伏。这一趟上来,他本可以不再下去,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头走进窝棚,“咣当咣当”喝下一碗茶水,又顺手拿起半块饼子,边嚼边钻进了黑咕隆咚的煤窑。这种蚂蚁洞穴式的煤窑,高一米左右,比肩膀略宽,巷道坡度很大,有的地方差不多直上直下,在洞壁上挖几个坑窝供人攀爬。这种狭窄的巷道里只能用一种特殊工具背煤,前面一个小筐,后面一个大筐,中间一根一米长的扁担,装好煤以后,把小筐放到胸前,大筐吊到屁股后面,扁担驮在背上,弓着腰往前爬。当吉仁又一次下到煤窑最底层的时候,“窝掌”正跪在巷道里挖煤,镢头在坚硬的煤块上打出火花,昏暗的煤油灯一闪一闪。煤窑上干活的人分成两拨,一拨负责挖煤,叫“窝掌”;另一拨负责背煤,叫“筐手”。主巷道的末端分成几个岔道,我父亲领着吉仁等两个筐手在偏东的岔道里,张三爷领着另外两个筐手在西边。这些岔道都是跟着煤层走,弯弯曲曲的,有时候会打通,迷宫一样。吉仁撂下煤筐,顺手拿起父亲的旱烟锅,“吸溜吸溜”抽起来,一面吞云吐雾,一面说:“干爹,歇会吧!”父亲朝掌心吐了口唾沫,又挖了几下,才气喘吁吁地说:“你撵得这么紧,歇不得啊!”吉仁过足了烟瘾,装好煤,把煤油灯挂在前面的小筐上,俯下身驮起煤筐,蚂蚁一样往洞口爬。前面几趟,他感觉不是太费劲,中间歇缓两次就能到洞口。这一趟筐里的煤似乎格外沉重,走几步就得停下来喘气。巷道象是被拉长了,怎么也走不到头;好不容易爬上那段陡坡,他感到口干舌燥,眼冒金星,腿肚子打颤,几乎要倒下去。他脚蹬着坑窝,手攀着两壁,咸涩的汗水模糊了双眼,胸口好象针扎一样地疼,闭上眼喘几口气,才有艰难地、一步一步地往前爬。终于看见洞口的亮光了,他咬紧牙关一使劲,连人带筐扑倒在洞口的煤堆上了。我们的祖先,大概在千百万年前,就是这样背煤的吧!红石弯里的窑匠们仍然用原始的工具背煤,他们承担着极其繁重的劳动,获取最低的报酬。这种异常艰辛的劳动,无情地摧残着他们的身体,使他们疾病缠身,有的还过早地离开了人世。也正是这种劳动,改变了山里人的生活,连通了外面的世界,让从来没有沾过钱的粗糙的手,颤巍巍地接过了或多或少的钞票,应付着困顿的日子。二包产到户后,山里人能够勉强吃饱肚子了,但是贫困仍然象恶梦一样困扰着他们。孩子上学的书包铅笔、老婆的针头线脑、家里的油盐酱醋,全靠鸡屁股里掏出的几枚鸡蛋。亲戚邻里的红白喜事上,很多人为拿不出2块钱而发愁!有一回,邻居的儿子结婚,张三爷跑了半个庄子没借到一分钱,在破院子里转了几圈,最后只好抓一只公鸡送过去......后来,张三爷撺掇我父亲:“老哥,你挑个头,我们在红石弯里开煤窑,或许......”张三爷年轻时叫张三哥,被我当队长的父亲派去挖过三年煤。父亲说:“我早就思谋了,怕你们不愿干!”张三爷抓一下头皮,想起父亲当年派他去挖煤时,他直着脖子跟父亲干了一仗。“老哥,提那个做啥哩!总得想办法过日子嘛!”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他们联络了吉仁、兴山等五六个汉子,悄悄扛起铁锨镢头,进了红石弯。几个月后,出煤了!红石弯里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庄子上的男女老少都来看热闹。五大三粗的吉仁负责挡住妇女不让靠近窑门,说妇女阴气重,会冲撞窑神,不吉利。张三爷拎着剁掉头的公鸡到处摔打,说血点子能辟邪还能带来财运。最后,几个人按照老规矩,由我父亲带领,在窑门口跪下,感谢土地山神的恩赐!他们脸上的煤灰合着泪水汗水流下来,花里胡哨的面目掩盖不住喜悦的表情!刚开始来驮煤的都是周边庄子上的人,乡里乡亲的,手头又紧张,几个馒头、一篮鸡蛋顶了煤钱。那个放在窑匠睡觉窝棚里的芨芨大筐,盛放着形状各异大小不同的馍馍,我们仗着父亲当窑匠的优势,上学放学路过红石弯,总要去煤窑上逗留一下,目的是讨一块馍馍吃。张三爷总是笑眯眯地摸一下这个的脸,再把那个搂在怀里亲一下,黑色的煤灰蹭在小脸上,成了我们这些窑匠后人的独特印记。有时候我们也偷偷钻到窑里去,感觉比上学还有意思。有一回,双喜憋不住,在窑洞拐角处拉了屎,用煤灰盖住。吉仁背煤出来时,不小心抓了一手。双喜自知惹了事,一个月不敢到窑上去。小煤窑真正红火起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年春天。一个穿皮夹克的小伙子,踩着薄薄的积雪来到窝棚里,他掏出过滤嘴“兰州”发了一圈,然后拿出报纸铺开坐下来。我父亲以及别的窑匠们,哪见过这么高级的香烟,摩挲半天,夹在耳朵背后打算慢慢享用。小伙子吐出几个烟圈,说他是一家砖厂的会计,来这里看煤。几个窑匠呼啦站起来,抢着说红石弯的煤有多好多好。小伙子摆摆手,说已经打听过了,这样行不行,砖厂的手扶拖拉机两天拉一车,块煤50,沫煤30,并当场拿出一沓10圆的“大团结”算是订金。窑匠们不会讨价还价,满口答应了。当他们第一次用满是老茧的手接过崭新的“大团结”时,甚至有点不知所措,小心地用两个指头捏住纸币的边缘,害怕染黑,又不敢对折,转过来调过去反反复复看!他们一定看到了以往寒酸窘迫的日子,也一定看到了今后充满希望的新生活。尽管在黑暗的地底下劳作,心头却升腾起温暖明亮的火苗。三每次拿到“大团结”后,张三爷总是小心地用一块旧布包起来,外面裹一层塑料纸,然后用一根别针别在贴身的衣服兜里,按一按,听见纸币哗啦哗啦的声音才放心。那个小纸包正好在胸口附近,似乎把他心中的灯点亮了。他想起为儿子找媳妇的事了......前几年请庄子上的媒婆说媒,媒婆见他空着两只手进门,脸立马拉下二尺长,鼻子里喷出一股冷气,不咸不淡地说:“媒婆婆,两头油呵呵!说话也费唾沫哩!”张三爷被人家噎了回来,两肋发胀,以后再不敢上媒婆的门。无数个夜晚,老两口在土炕上唉声叹气,心沉沉地往下坠,感觉日子没有奔头。如今,手头有点钱了,张三爷的心思又活了。他用脚蹬一下身边的老伴:“老妖,娃的事,要操个心!”老伴没好气地说:“老鬼,你们张家除了穷还有啥!哪个姑娘能看上?”张三爷呼啦撩起破被子坐起来,从炕席底下拿出一沓票子,狠狠地摔在老婆身上。老婆点亮油灯,抖抖索索数票子,“刺啦”一声,花白的头发被油灯烧着了,张三爷抱着烟锅嘿嘿地笑。第二日,张三老婆给媒婆送去一个红包,媒婆满脸堆笑说:“哎吆,乡里乡亲的,这样不好!”红包却一把拿过来压在屁股底下了。儿子的亲事,在媒婆的撮合下有了眉目。吉仁和兴山考虑的是房子的事,只不过吉仁是给死人准备房子,兴山是给活人修房子。吉仁的老爹死时卷一张芨芨席子,他娘一直哭哭啼啼,说夜夜梦见老头子转悠,在阴曹地府没有房子住。后来又说,老头子又托梦了,只要她死以后能睡一口棺材,老两口就有房子住了。吉仁下定决心,一定要在老娘活着的时候为她做好棺材。无奈活人的日子尚且踉踉跄跄,做棺材的事就只能一拖再拖。自从跟上我父亲挖煤以来,手头逐渐有了积蓄,他托人从凉州城里买来上好的木料,请庄子上手艺最好的哑巴木匠,打了一口结实的棺材。老娘过几天爬进棺材躺一会,从此再也没有梦见老头子。兴山修房子,主要是为了留住媳妇。兴山人长得帅,又有文化,娶了凉州城郊的媳妇,但媳妇过门后住不惯狗窝似的房子,三天两头回娘家,至今没有生娃,兴山伤透了脑筋。眼下他打算修房子,一股豪气冲上脑门:“只要舍得力气,红石弯里的煤挖不尽,日后还要盖楼房哩!”他虽然没有盖楼房,但在原址上立起了三间高大的砖房,青灰的砖墙、明亮的玻璃窗、大红的木门,好几年都是庄子上的人照相的背景。我父亲没有修房子,也没有给奶奶打棺材。先是买了新书包,上学的娃娃每人一个,让他们不再用给驴喂料的兜兜当书包。后来又买来一捆铅笔交给奶奶锁在箱子里,谁考得分高就给谁奖励一支。二姐学习最好,奖励最多;我是男孙子,奶奶走后门多给几支,引得姊妹们集体围攻。父亲又托人买来一台“橘子洲”牌半导体收音机,山外面的讯息第一次传到了农家小院。奶奶最爱听天气预报,渴望老天爷下雨,庄稼有个好收成。弟弟爱唱《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说要给蒋大为写信。我则痴迷刘兰芳的评书,暑假顶着大太阳在山坡上收麦子,时间一到就躺在麦捆上,和岳飞一起枪挑小梁王,顺便耍滑半个小时......父亲没上过学,却敬重文化人,要求我们好好念书,将来至少会打算盘能写对联。他从煤窑上拼死拼活挣来的一点钱,资助我们上完小学上初中,住校,补习,走出大山,考上了外面的学校!四庄子上,因为煤窑生意,最初当窑匠的几家,光景逐渐好起来。打庄盖房不说,隔三插五见荤腥,一家做饭,满庄子飘着肉香。兴山的媳妇,隔天跑一趟商店,今天一块香皂一袋擦脸油,明天几尺布料几颗糖果,在庄子的巷道里显摆,大姑娘小媳妇投来羡慕或嫉妒的眼光。有人奉承说:“嫂子,你皮肤真白,象城里人!”兴山媳妇撇撇嘴,心里乐滋滋的。另一个接茬:“就是的,人家哪里都白,只有肚皮是黑的!”兴山媳妇脸一红,想起当窑匠的男人了,追着打那个说话的人,她早已钻进了自家庄门。巷道里充满叽叽喳喳的声音。看着人家吃香喝辣,好些人坐不住了,更重要的是受不了老婆的数落。今天说,别人的男人如何有本事,自家的男人多窝囊。明天说,煤是山里的,别人能挖,自己也能挖!听话的男人本来心里就烦躁,一蹦子从炕上跳下来:“哪个男人好,你跟上过去!”骂骂咧咧出了庄门。在庄子的巷道里,碰上的全是和老婆拌了嘴的人,于是三五个凑到一块,在南墙根里议论挖煤的事。有的说,当窑匠不容易哩,吃的是阳间的饭,干的是阴间的活,怕受不下那种苦!有的说,苦是苦,但每天都有票子数!说到票子,每个人的眼里都放出兴奋的光芒。后来他们三五个凑一块,扛起工具来到红石弯,加入了挖煤的行列。半年时间,新的煤窑又开了七八家。那几年,红石弯的煤很紧俏,只要挖出来,就有人拉。特别是冬天,凉州川区的人都驾着驴车来拉煤,车上放一捆麦草,赶车的裹着大皮袄躺在车槽里,十几辆驴车晃晃悠悠在山路上行走,有一个耐不住寂寞的后生,扯大嗓门唱起了凉州小调《王哥放羊》:“王哥放羊荒草摊,怎么还不见我妹妹的面......”另一个插嘴:“你妹妹给你拉车着呢!”其他的人哄堂大笑。红石弯里,把拉煤的人称为“驴蹄子”,不知是哪个年月传下来的叫法。这些“驴蹄子”都是鸡叫头遍出发,中午在红石弯下面的山泉边给驴喂草饮水,自己嚼几口馍馍,下半天装好煤返回,到家差不多就是后半夜了。有时候拉煤的“驴蹄子”多,当天装不上煤,他们只好在窑匠们的窝棚里凑活过一夜,第二日再返回。最近一段时间,可能是临近腊月了,拉煤的人格外多,就有一些不愉快的事发生。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赵五家的煤窑上还聚集着好些人。刚开始“刷拉刷拉”装煤,后来不知怎么吵起来了,一边是以赵五为首的窑匠,一边是拉煤的四五个人。乱哄哄的,声音越来越大,推推搡搡,有的还悄悄操起了镢头。看热闹的吉仁急匆匆地跑进窝棚:“干爹,你快劝一下,出人命哩!”不由分说,拉起我父亲就走。原来,装车前讲好价钱,装车后赵五变卦了,每车多收5元。拉煤的不答应,挖煤的不让步,一来二去火星四溅。父亲年纪大,当过队长,又是红石弯里最早开煤窑的,无形中有点“窑长”的味道。拉煤的一个麻脸老汉凑过来:“老掌柜,你看,不能欺负外乡人嘛!”赵五气势汹汹,唾沫星子乱飞:“不掏钱就卸煤,要的人多的是!”父亲谁也不看,站了一阵,抓起一把煤捧在手里:“我们挖的是黑煤,心不能黑呀!”窑台上静悄悄的,只有山风吹过的呜呜声。赵五不好意思僵持,争斗自然平息。五所有开煤窑的人当中,要数铁头阵势最大。他们弄来雷管,把马粪和硝铵混合炒热后当炸药,“轰隆轰隆”地炸出一个又宽又大的巷道,用架子车往外拉煤。别的小煤窑一天顶多出两车煤,铁头的能出七八车,挣得钱也就格外多。铁头拿起了当“矿长”的派头,“驴蹄子”的杂牌烟也不抽了,专门抽“黑兰州”,一个烟卷从嘴角左边滚到右边,还有一大截哩,就“噗”地吹出去,然后再用带钢音的打火机重新点上一支。他一边抽烟,一边放出狠话:“不出半年,别的小煤窑都要关闭!”吉仁听到后,又急又气地找我父亲:“干爹,太欺人!要不我们也扩大巷道吧?”父亲思谋了好一阵才说:“不要眼红,世上的钱是挣不完的。你也知道,红石弯的石层不坚固,扩大巷道怕有危险哩!”吉仁搓了半天头,不言语了。日子依旧不急不缓地过,“驴蹄子”们慢悠悠地在山路上走动。红石弯里的山丹花开了又谢;秋风掠过芨芨草发白的穗子,在窑台上打着旋儿。这一天,当窑匠们仍在各自的巷道里忙碌的时候,铁头的煤窑口突然冲出一股黑色烟尘,巷道塌方了!在哭爹叫娘的喊叫声中,红石弯的所有窑匠都集中在那里,经过全力抢救,从乱石堆中扒出两个血肉模糊的人,医院。经过治疗,两人虽保住了性命,但铁头截掉了半截左腿,财年失去了右臂和一只眼睛。红石弯笼罩在一层悲伤之中。几乎有半年时间,所有的煤窑再没有开张。最先坐不住的是吉仁,他三天两头找我父亲,说自己是苦命人,不背煤反倒吃不好睡不香。张三爷也来过几次,感叹今年天气干旱,庄稼差不多绝收,没有来钱的路,苦日子又开始了!接下来就低着头抽闷烟。我父亲从冬天开始,老是咳嗽,半夜里“咔--咔--”的声音害得我们睡不上个囫囵觉。吃了几十副中药,似乎好了些,但精神明显不如以往。秋天收完庄稼,那帮人又来到我家,说起挖煤的事了。父亲沉默了半天,终于答应了,说自己干到年底,煤窑交给张三爷负责,以后再不参与。和父亲他们一同恢复的,还有另外的几家。谁也没有想到,煤窑是开了,行情却发生了变化。听几个拉煤的常客说,西边的山里,国家开了个水磨沟煤矿,几十辆大卡车昼夜不停地往外运煤,凉州城外的路边都堆成了山。虽然煤价高一点,但煤贩子送货上门,再也不用赶着驴车起五更睡半夜了。庄子上,这些在红石弯里爬摸滚打了十几年的人,腰弯了、腿也瘸了,一生中最好的光阴都消磨在煤洞子里了,除了挖煤,还能干什么呢?年轻人到城里打工去了,挣了钱又见了世面,本事大的过几年自己挑头干,就是一个小老板,谁还愿意干这种又脏又累的活呢?红石弯里的煤窑,失去了往日的热闹!窑匠们感到从未有过的茫然!有时候,窑台上堆了一大堆煤,好几日没有人来问,只有鸟雀在煤堆上跳来跳去,他们只好无精打采地在窝棚门口晒太阳。六如果说,煤窑的衰败给他们带来的是困惑,那么窑匠们接二连三地遭遇不幸,则是一种沉重的打击。外乡的拉煤人再也不来了,挖出来的煤仅仅供周边几个庄子上的人拉用,红石弯的小煤窑几乎全部关闭了。父亲离开煤窑后的第二年,张三爷也不去了。张三爷不是不想去,主要是身体不允许。刚开始是猛烈地咳嗽,咳起来脸憋得紫红,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咳出一口痰来,阳光下看上去黏乎乎的,多是黑色的煤灰。那些常年累月吸入肺部的黑色粉尘,沉积到从里到外的每一个毛孔里,破坏着身体的器官,使它们失去了正常的功能。夏秋季节还好一点,一到冬天就咳个不停,呼吸困难,看上去十分痛苦。请来小诊所的大夫,给几片咳特灵、氨茶碱,服用几天,似乎有所好转,过几天再犯更加严重,甚至开始吐血。张三爷在连续发烧三天之后,终于支撑不住,到另一个能够自由呼吸的世界里去了。父亲的情况稍微好一点,他说,一方面是他抽烟较少,另一方面他一直是“窝掌”,挖煤比背煤省力一点。尽管如此,医院,不断地从肺里咳出粘稠黑色的痰液。医院的大夫问父亲从事过什么职业,父亲说“窑匠!”大夫没听明白,父亲又说“挖煤!”他才焕然大悟,说这是“矽肺病”,煤矿工人得这种病最多,有的地方国家安排免费治疗。我的父亲还有红石弯里的其他窑匠,是农民不是煤矿工人,只能自己承受。父亲轻轻叹口气,又是一阵咳嗽。吉仁和兴山年纪不大、体质较好,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谁知道他们的情况更糟糕。兴山是一场感冒之后,开始呼吸困难,随后咳出一块一块黑痰。兴山抽烟厉害,干起活来不惜力气,病来的时候也猛烈。那是最冷的三九天,室外滴水成冰,但兴山浑身发烧,不盖被子,把门窗打开,还是一身粘稠的汗水。老婆给他喂一点冰凉的果汁水,说比较舒服,此后就只喝果汁水。老人们说,这恐怕不是好兆头。果然,两天后就离开自己宽敞的砖房,追随张三爷去了。吉仁见兴山这么快走了,非常惶恐,认为自己肯定逃不脱悲惨的命运,也会不久于人世。庄子医院检查。医院,检查的结果先是肺结核,后来是大叶性肺炎,断断续续一直住院。当窑匠挣下的那点钱,根本不足以支付昂贵的医疗费用。就那样,红石弯的煤窑连同辛苦了几十年的窑匠们,以及曾经有过的热闹和悲伤,都陆续湮灭在岁月的风尘中了。有一天,在我家牛圈棚的墙缝里,猛然发现父亲当年挖煤用过的那把镢头。我取下来,拂去上面厚厚的尘土,看见镢头锈迹斑斑,唯有木制的把柄,因手掌长期摩擦而明亮光滑,经常抓手的地方有浅浅的凹槽,仿佛还留着父亲的体温。有一年,我路过红石弯,那年雨水格外多,山坡上到处都是茂密的野草,原来稀疏低矮的灌木已经长得很高,开着黄的白的花朵。还有一种叫狗娃幺幺的藤萝,疯狂地蔓延,铺满了整个山坡。我按照记忆中的位置,来到父亲曾经出入过的煤窑门口,朝已经坍塌的洞口扔一块石头,里面窜出一只矫健的野兔,瞬时不见了踪影。

本期责编:刘建明

配图:网络

编审:黄建明

投稿邮箱:xibusanwenxuankan

.

转载请注明:http://www.aodwm.com/xfyh/12886.html
热点排行
  • 没有热点文章
    • 没有热点文章
    精彩推荐
  • 没有推荐文章
    • 没有推荐文章
    相关导读
    江西省慈善总会点名了

    心有阳光才更温暖-洪礼和在第三届理事会第三次会议上的讲话编者……【查看详情】

    • 没有推荐文章
    网站首页 | 网站地图 | 合作伙伴 | 广告合作 | 服务条款 | 发布优势 | 隐私保护 | 版权申明 |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