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一冬无雨少雪,交小寒节了,一场大雪突如而至,天阴沉沉的,红彤彤的层快将树梢压弯了,风裹雪,雪裹风,掀起阵阵雪雾,扑天盖地。时而雪片,时而雪花,时而又是密密的雪粒子扑扑簌簌纷纷扬扬,整整下了两天两夜没停歇。前几天还是温暖如春,一件薄棉袄便过得去。而今一场风雪,气温突然骤降十几度,房檐上滴溜着二尺长的冰溜子,没有暖气的老房里如冰窟一般,老毛病又发作了,我卧在床上蜷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时而冷得骨头缝都灌凉气,时而又跟架在火上烤一样,感觉肺要炸了,气管堵得我吸不进一丝的气。两眼一翻,昏厥过去。
我似似乎乎又回到了八百米深处的矿井之下,帽盔上的灯打着炙白的光,黑暗的坑道里一条条光柱摇晃着,到处都是煤,我站在没到小腿的水里一锨一锨的往车斗里铲煤,煤粉扑天盖地,为了响应党的号召,为了祖国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我们用毛巾勒住嘴拼命的干,可煤好像永远也铲不完……
当我神智清醒睁开双眼,触目四周是雪白的墙壁。我躺在雪白的床上,床头上氧气瓶上的玻璃管里小铁球咕噜咕噜的上下窜动着。床边的柜子上摆着药瓶药袋,我胳膊上扎着针,口鼻上戴着氧气罩,医院了。老伴神情紧张地盯着快要滴完的药瓶,眼睛红红的,肯定刚哭过。唉!只因得了这难缠的病,我遭罪不说,也连带着老伴也跟着遭罪。年轻时整天为我提心吊胆。临老了,依然为我吊胆提心,福没享过一天,真难为她了。看着老伴,鼻子一酸,哽咽起来。老婆子一看我醒了,长长吁了一口气,只说了句,“你醒了”!想笑,可眼泪却先流了下来。“死老头子,你给我扛住了,我不死,你可不能死”!
说完话,抹着眼泪,连价声地喊医生。
旁边病床上躺着一老头,岁数跟我差不多大,喘着气说,“别喊了,医生八点才开始查房呢,这才七点!”
话音未落便是一阵猛烈的咳嗽,憋得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老高,嘴里向外流着涎水,好一会才平复下来。他灰蒙蒙的眼晴望着我,“兄弟,你好福气,有老婆呵护着!我老老伴走的早,三个儿一个比一个不孝顺,医院一扔,三天了,连个人影不见,唉一一!
三床的是个中年人,他接过话头说道:“这医院的医生都是缺德鬼托生,前天一个护士给我扎静脉打点滴,扎了几次都没扎住,疼得我差点喊娘。过一来女医生,伸手夺过护士手里的针,“看好了,这样扎!”说完,针头便刺入肉里,她一松滚子,血便顺着血管流出来。还真不太疼,我正要感谢她,谁知这贼日的医生又把针头拔出来交给护士,还让我自己按住针眼。“就这样扎,看明白没?再扎一次!我日她仙人呀!”
说着话,护士来测体温了。见我醒了,微笑着柔声问我,“邢大爷,感觉好点没,半夜您来的候昏迷不醒,大娘都急哭了呢,把温度计夹好,先休息一会儿,八点钟大夫便来查房了,哪儿不舒服跟大夫说清楚!”小护士抿着嘴微笑着,我心里不由升起几丝淡淡的暖意。
四床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打我醒来便看见她蒙着被一直在被窝里嘤嘤地哭泣,。小护士怎么劝都劝不住,三床的男人愤愤道:“我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他指了指四床,“她是肺上生了个瘤子,比我早来两天,昨天,他老公来看她,身边还带着浓妆艳抹的女人,她老公说,你生病了,看在以往的情份上来看看你,就不跟你提离婚了。他又指着他身边的女人说,这是我相好,我以后跟她过日子了,你自求多福吧,男人说着话扔床上一沓钱,这是一万块钱住院费,自己交去,以后别再烦我了,说完,胳膊拐住那个女扬而去,这是来看病人的吗?这是添堵来啦!我要不是浑身没力气,依我的脾性,非大嘴巴抽他个混玩意儿,替那妹子出口恶气!三床说着话,眼睛都要喷出火来。
四床的女人开始只是躲在被子里蒙头盖严嘤嘤的哀泣,听了三床男人的说道,掀开被子嚎啕大哭起来,一只手死死地攥住胸前衣襟,另一只手手狠狠地打着自己的脸。小护士吓住了,嗫嚅半晌也没说出话,转过头狠狠地瞪了三床男人一眼。三床上的男人怯怯地看了护士一眼又慌忙低下头去,“唉!老没正经的嘴贱……!”“啪”地打了自己一下耳光,躺在床上再不敢言语。突然,女人的哭声停止了,手臂缓缓地垂落下来。小护士上前看了一眼,惊慌失措地转身往外跑。
门开了,查房的医生推门进来,后面还跟着五六个年青的小医生。
“丁大夫,四床的吴美玲刚昏过去了!”
一阵紧张的抢救,女人幽幽醒来,她不再哭,牙紧紧地咬住嘴唇,咬出了血也不松口,无论女医生怎么开导她都一声不吭,手机械地将一张张百元大钞撕成碎片,散落一地。
女医生叹了一口气,“昏厥两次了,送重症监护室!”
女医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長長出了一口气,又一脸微笑地走到我床前,弯着腰将听诊器轻轻按在我胸前。我盯着她的胸卡,“丁蓝月,主任医师”。个子不高,生得慈眉善目,跟观音菩萨似的,眼睛里流淌着仁爱亲切,让人不由自己的想去亲近她!
“你是三期矽肺病,以前有抽烟史和嗜酒史吗?”
我喘息着,看了老伴一眼,含糊不清地回答:“以前有,戒了!”
“戒了?好意思!常背着我偷吸!有病不背医,不说实话,小心我抽你我!”老伴在旁边生气了。
女医生乐了,她笑起来真好看,我一连看了好几眼,感觉出气也顺敞了。
“邢师傅,你以前是矿工?”见我点头颔首,又继续说道,“你是三期矽肺病,这次又严重感染,烟可一根也不敢再吸了,一会儿我安排你做一个气管镜治疗!别背思想包袱,配合我们,好好治疗,你很快就会康复的!”
我心里五味杂陈,一阵一阵的懊恼,气管镜?这得多少钱啊!年青时不惜力拿命讨生活,如今老了却要拿钱买命,这叫什么事呀?听他们说,医院是最黑的了,榨干你身上的钱,你走着进来,不一定能站着出去。
医生走了,老伴买吃的去了,我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三期尘肺,肺该是像煤一样黑了吧,还能医好?稍微活动活动都喘不过来气,嘴张的跟瓢儿一样,苟延残喘活受罪,真想去见毛主席他老人家。想到此,泪如泉涌,长叹一声,“真不如弄一瓶敌敌畏信了五常,一了百了!
三床的男人支起头望着我,“邢老哥,别说丧气话,好死不胜赖活着!
临床的老头喘息着靠在枕头上歪过头,混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邢老弟,别说那个丧气话,不顶吃不当喝的,要是死真那么容易?我早死八百回了!我跟你一样,也是三期尘肺,医院的常客了,我的肺可能跟咱挖的煤一个样了吧,我不是还活着呢吧!人但凡有三寸气在,王八羔子才愿意死呢!人得有念想,我的念想就是俺那俩虎犊子样的小孙子!”老头提起他孙子双眼顿时熠熠生辉,脸色也开始红润起来。
“看你老婆,多知道心疼你!别瞎想,好生治病是正经!钱是个龟孙,就是伺候人的,不舍得花拿来铺棺底吗?别心疼钱,身體才是最紧要的!”老头反复劝着我,话说得多了,又开始咳起来。
医生开了药,说是消炎化痰的,还有一支她再三交待让我别忘了交给做气管镜的医生,说这药贵,小心别弄打了。回头一问护士,一支竟要二百多块,俺地娘啊,花钱真跟流水一样,心疼得肝疼肝疼的。
坐在挤满人侯诊室里,望着手术室的门开开合合,做气管镜的人真多,医生护士忙得脚步匆匆。终于叫到我了,我步履蹒跚地推开手术室的门,胆怯地向里张望。护士微笑着把我扶进去,我把药交给医生,躺在手术床上,任由医生护士摆布着,眼睛盯着我那一支二百多块钱的药水,心情说不出得烦躁和郁闷。吸着氧,听着心电监护滴滴滴地响着,护士把一根筷子粗细的管子刚塞入我的鼻孔,通过咽喉时,咽又咽不下,吐又吐不出,难受得眼泪直淌。护士一边给我擦泪一边温柔地安慰着我,嘱咐我调匀呼吸,鼓励我坚强。我心里烦躁着,心想:奶奶的,站着说话不腰疼,这检查搁谁身上谁也受不了,这可真是花钱买罪受!
心里平静下来,我眼的余光突然发现其中一个护士将我的药偷偷地攥在她手心里,“这里的医生连病人的药也敢偷?”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二百多呀,救命的药!奶奶的,你们也敢偷?我跟你没完,医院没完!我努力想看清那个偷药贼的模样,可瞪圆了眼珠子也看不清她的相貌。
手术台上医生和护士看到我急促不安的扭来扭去,一边检查一边安慰我,马上要结束了,再坚持最后几分钟!
迷迷糊糊间我又听见手术台上的护士说:“小慈,病人的药的暖得差不多了吧,你拿好,我把药抽出来,给病人用上”。我眼角的余光扫过,正是那个“偷药贼”,只见她细细的嗓子,软软的声音说“王老师,这药我暖的热乎乎的,刚合适!”
“对,你做的很好!把药暖温一点对病人的气道和肺部刺激小,病人会舒服的多……每一步都要做到最好,因为我们是医生……”
泪水顿时模糊了双眼,虽然看不清楚,可我却感觉四周越来越亮,依稀看见一个个白大褂头顶上都笼罩着圣洁的光环……那金色的光芒也笼罩着我,温暖着我。
人生多凄苦,关爱暖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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