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很多年没正经写一篇正面的观后感了,总觉得好的电影不需要写,懂的人自然懂。反而是对那些被过度吹捧的“情怀”电影,我喜欢满怀恶意地写几笔狠狠打脸。但这次,我想写写。
扫过几眼剧透式影评后进的影院,我以为自己是去目睹一种名为唢呐演奏的传统技艺式微的故事,然而在呆坐近两小时用掉大半包纸巾后,我开始为自己低估了这部电影:无论编剧和导演的初衷如何,对这部电影可以有的解读实在太丰富,作为吴天明的绝唱,《百鸟朝凤》不辱史命(对,就是“史”!)。
为了体现逼格,还是从原著和编剧谈起吧。电影《百鸟朝凤》源于贵州作家肖江红写于年的同名小说,据他说写这篇小说是被家乡贵州农村红白喜事上唢呐队令人啼笑皆非的表演激发的,概因演奏者都是早前外出务工后又回到农村的年轻人,从小没跟老乐师们好好学习过,经常在特殊的场合吹奏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曲子(譬如老人去世吹奏《明明白白我的心》)。小说一经发表即获多家颇具影响力刊物转载,吴天明亦于当年买下其电影改编权。
随后,吴天明指定从未涉足编剧领域的肖江红为电影创作剧本,并请了一位资深编剧对他进行指导。经过三个多月的磕磕绊绊,电影《百鸟朝凤》的电影剧本终于诞生。其间还有一则颇为有趣的小八卦:吴天明要求在剧中增加一名女主角并且要有爱情故事发生,肖江红则觉得这出男人戏中无法合情合理地插入女主角,两人为此多次争执,最后的结果大家都知道了,主角游天鸣有一个妹妹,这个妹妹还和游天鸣的师弟有了爱情故事。在这场争执中,我坚定地站在肖江红一边。
影片所讲的故事在此不赘述,基本上常看电影的人能全程预告下面的情节。吴天明的叙事方式也是“老套”的,但这种“老套”倒是歪打正着地使某些矫情的桥段显出了些温情。两个小演员选得好演得更好,在老戏骨陶泽如面前半点不输阵,可见导演调教演员的本领。
虽然明知道陶泽如是老戏骨,但是他在影片中的表现还是出人意料地惊喜,如果说近几年国产电影中有一次教科书式的演出,那一定是陶泽如在《百鸟朝凤》中对唢呐王焦三的演绎。必须要说,醉奏那段把我给震住了。他演活了一个以自己的绝学为荣为傲为乐的民间艺人,尤其是,当这门绝学竟然还能为他人盖棺定论时,更是成了他的信仰。所以,当亲身体验到唢呐这门技艺越来越不容于时代变迁时,他悲而不愤,哀而不伤,他用尽全身气力也要使之传承下去,即使明知不可为,他要捍卫的只是所谓民间传统艺术么?他捍卫的分明是他对人间是非美丑善恶的那种明辨的信仰啊。
老人寿宴上游家班和小乐队的冲突是影片中最值得玩味的一段。导演一边用小乐队女主唱的大白腿和观众中小青年的猥琐表情暗示了小乐队不过是个不正经的草台班子,另一边也让游家班一口一个“JIBA”不打自招地认了自己的低俗。这场戏绝不是要讲西洋音乐对传统民乐的冲击,倒更接近一幅传统农耕文化被纷乱现实冲击碾压下底层平民相煎何急的世相画。《百鸟朝凤》固然是德行极高的人仙游后才陪享用的,但平常人家寿宴上的助兴演出,能说得上谁比谁更高雅么?在谋生艰难物欲横流的时代,唢呐还是那个唢呐,铜管还是那个铜管,但只有登上大雅之堂甚至进入价值评判体系方为艺术(正与后面的非遗桥段相呼应,这个伏笔埋得是有多深),否则就是谁也不忿谁的“JIBA”而已。这一段纯属个人的“过度解读”,如果编导做这场戏时有这想法,那当真是残酷到底了。
影片的结尾其实非常非常悲伤,如唢呐吹到骨头缝里,那种悲伤是一直刺入骨髓。
县文化局来了傅正局长(吴天明你是有多调皮这时候还不忘记抖包袱)让游家班录制唢呐演奏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官方开始重视了要扶持了仿佛是苦尽甘来,然而画风一转,在灰蒙蒙满城挖的西安大工地上,游家班就着小桌聚首,昔日师兄有的断指(是工伤)有的矽肺(还是工伤)。这场戏只是预警游家班无法重出江湖么?当然不是,有没有看到工伤的两位师兄淡漠坦然的表情?或者换个词?麻木。他们从拥有一身引以为傲的技艺的民间艺人,到背井离乡的外来务工人员,到因为受工伤而无法重操旧业(或是再现辉煌)的普通人,只是风中飘萍随波逐流,命运完全由不得自己做主。影片甚至没有提及这样的工伤有没有获得赔偿哪怕是一点点象征性的补偿,那么答案大概是否定的。然而他们的表情为什么是麻木的?因为这样的情形数见不鲜啊,这个小桌就是当下中国社会的一个缩影。时代的洪流吞噬的不只是式微的传统民间艺术,更有普通人求发展求欢乐的理想,真是细思极恐。
唯一全身而退的是那个早早离开焦家班的小师弟蓝玉。蓝玉和游天鸣的妹妹恋爱中(这个妹妹是蓝玉儿时一见钟情的),二人陪着无功待返的天鸣走在宏伟的城墙上,蓝玉一脸憧憬地规划着未来的幸福生活,突然传来唢呐声,眼光所及,一位唢呐艺人端坐城墙上吹奏乞讨,对天鸣而言,路人随手扔下的硬币在搪瓷杯子里转圈的声音是那么的直刺人心痛入骨髓。这个镜头真是神来之笔。
所以最后,电影没有用常见的让焦三在太师椅上望着弟子欣慰微笑的桥段,而是让焦三起身略佝偻着背脊在昏黄的暮色中渐行渐远,在他身后是轰然倒塌的传统价值观。天鸣实现了自己当初的承诺:师父去世为师父吹奏百鸟朝凤,然而这曲百鸟朝凤竟成了天鸣的独奏甚至是绝唱,一生以吹唢呐为信仰的唢呐王焦三竟连四人台都没能享用,那些他曾经一手一脚悉心教导出来的徒弟为了生存散落四方。影片没有说出但可以想象的必然是:待吹罢这曲百鸟朝凤,游家班班主天鸣也会像他们的师兄一样,为了生存,为了完成母亲对他娶妻生子的期望,在冷漠的钢筋森林中谋生,而曾经伴随他奏出清亮鸟声的唢呐,将重回雕花木箱,束之高阁,从此尘封。
我真的无法想象,在完成这一段时,编导是怀着怎样的绝望。私以为,影片最伤怀的地方并非焦三的泣血吹奏,而是这段看似平淡却隐含着无数深意的结尾啊。这才是最显大师功力的地方,与无声处动地哀。
写到这里补充一句,这部拍于黄土大地的影片全片基本都是用的小景,没有刻意渲染天地一孤鸿的那种苍茫,更没有大面积色块的堆叠。我非常欣赏这种克制,相比内涵不够美景来凑的匠气,这才是大师风范。
如果说整部电影有什么瑕疵,当然还是有的。譬如天鸣小时候回到家里那一晚和父亲的谈话,父亲的言辞实在太书面语,不像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如果再苛刻点,其实如果整部片子用方言拍会更入戏。譬如唢呐遭遇小乐队时对不良青年看着大白腿面部猥琐表情的特写,太过刻意,相对整部电影不着痕迹的功力,这种刻意简直像是找人代拍。还有人说吹奏唢呐时根本是假吹图画和音乐完全不搭导的演的都不走心根本就不尊重唢呐吹奏这种传统艺术,音乐盲在此谨慎转发这一言论不做评价。
最应该被吐槽的当然还是电影配乐,配乐你出来,我保证不打死你!我知道你熟读五百西洋乐谱钢琴十级梵婀玲首席,可是在一部明明是以中国民乐为主线的电影中,为什么一到高潮一到泪点你就西洋管弦齐上以为这样就气势恢宏么?这样真的不好,这说明你没看懂这部电影,或者你压根没看电影就直接甩两段音乐上去交差。无论是哪种情形,都缺乏职业操守。
然而,都不影响我对这部电影的大爱。生活中有太多励志,有些时候,悲怆更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