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劁荠菜
乡下有“三月三,荠菜炆鸡蛋”之说,说是吃了这样的鸡蛋,眼睛会特别亮,于是每到三月三,就有一帮人拿着废了的剪刀、锤直了的抓钉、或者不知从哪里捡的尖铁,到田埂上去劁荠菜。我也常去,但我不是相信眼睛会亮,我是眼浅那鸡蛋。相信吃了荠菜炆鸡蛋眼睛会亮的,大多是姑娘,明白了漂亮这个词的意义,但那年头没有化妆品一说,一盒雪花膏,便是她们全年的美丽了。因此她们不能错过三月三的鸡蛋。但那时鸡蛋不是每家都有的,就是有,也舍不得吃掉,所以那些爱漂亮的姑娘们,老早就开始攒鸡蛋,有的将鸡蛋藏在一个破坛子里,有的藏在一些稻草里,等到三月三来了,一挤炆着吃,但有的藏得实在太秘密,以致自己也找不到了,时间一长,便爬出一个小鸡来。
做这事时,大多时候母亲是支持的,就是不支持,也不反对,遇到实在反对的,姑娘便将鸡蛋拿到女伴家,一起炆。
因此,乡下有童谣:
妹啧妹,
劁荠菜;
荠菜开了花,
妹啧嫁人家。
然而,如果这个姑娘没有了娘,由哥嫂管着,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又有一首童谣:
画眉鸟,唧唧唧,
冇娘女,流眼泪;
厅里梳头被哥骂,
房里洗脸嫂又嫌;
哥哥哥哥你莫骂,
嫂嫂嫂嫂你莫嫌;
耐烦过个三五年,
梳好头来扎上花,
妹妹我要嫁人家。
、拗竹笋
春天里,还有一桩我最喜欢做的事,那就是拗笋啧。关于竹笋,乡下谜语云:
头戴尖尖帽,
身穿节节衣;
年年二三月,
钻出泥土地。
我们乡下,笋有几种,一是南竹笋,我们又叫毛竹笋,这是大笋,小孩不能动的;二是小竹笋,分为著竹和杂竹,著竹长的笋笋衣全是黑色斑点,笋肉带黄,我们叫麻壳子笋,杂竹长出的笋灰白色,剥去笋壳后,特别白,我们叫白芽笋;三是苦笋,一丛丛密密麻麻长出,四季暴笋,笋也是苦的;四是冬笋了,冬笋在地下生长,要挖到相当不易,虽然大人们也指导过寻找冬笋的诀窍,比如要看地面的裂纹,要看泥土是否显得松软与隆起,我们也如实地寻觅过,但依旧收获甚微,我记忆中,好像就从来没有挖到过冬笋,倒是竹根笋(竹根生长,也是以笋的形式伸展的,像竹子伸出的腿,只是脚尖部分非常的短,而且还带着硬硬的指甲)挖到过几只,但这不能吃。
我小时候拗竹笋,就指第二种。在我记忆中,拗竹笋的时候,正是春光大好的时候。经过一冬寂静沉睡的山野,忽然间掀起了它的锦缎被子,碧绿青翠的底子,百花齐放、百鸟争唱面子,那上面晶莹剔透闪闪发亮的,是几场春雨抛甩下的珍珠,别说有多热闹了。让山野更热闹的,还有我们,一帮进山找吃的童年们。外国有句谚语,“土地上开满了鲜花,可牛发现的只是饲料”,我们在春日里开心无比,一是春风实在吹进了心扉,二是山野里长出许多吃的呢,——比如竹笋。
竹笋可真是个好东西,它们纤弱而又壮实,坚挺而又柔软,顶着一颗露珠,笔直地往上冒,而另一面,它们又极爱捉迷藏,总是躲在竹丛、權木、茅草、刺棚、枯叶中,穿着迷彩服,让人找不到看不准,及至高出一头来让你发现时,已是老笋,不能吃了!最好吃的笋,就是冒出地面不足二十厘米的笋,剥去笋衣后,相当的脆嫩爽口,看着就想咬上一口,却是不能生吃。我曾试着生吃过,涩口麻舌的,没法吃。
我那时年小,常常是背着书包上山,比我大一些的,敢往深山跑的,则背着背籁。所谓“背籁”,作用与背篓一样,但样子完全不似,是上宽下窄的梯形模样,上口下底都是长方形,高约大于宽,用青篾细丝编织而成,两头龙骨边留有方孔,安装籁襻,籁襻可以让背籁斜挎肩膀,背在腰后。用背籁拗竹笋,那是准备要晒笋干的,而我们背着书包的,则是为了几顿好吃。拗竹笋那阵,正是乡下青黄不接时,老的吃完了,新的还没有收获,小竹笋炒酸菜,再撒一把斑椒粉,那可是美味;如若家里还留有一点腊肉的,再加上几片腊肉,那味道便是人间至美的了。
当然,在每年的“陈袋里”(青黄不接的时候),竹笋也是菜园里的第一桩,童谣式的谜语可以作证:
一古尖尖,
二古圆圆,
三古打伞,
四古抱拳,
五古红艳艳,
六古艳艳红,
七古双对双,
八古吊叮当,
九古一身毛,
十古一身疮。
菜园的蔬菜,应该也是按着这个顺序先后上市的,一是竹笋,二是南瓜,三是蘑菇,四是蕨,五是苋菜,六是斑椒,七是豆角,八是茄子,九是冬瓜,十是苦瓜。
但尽管如此,我母亲还是不让我多去拗竹笋,一是拗上瘾了耽误学习,有小笋炒酸菜吃,谁还爱上学呀;二是危险,怕蛇虫,有一次我和我姐去拗竹笋,她就是脚踩了一条大蛇,那蛇一弹而起,落到磡下小竹上,金黄金黄的,约有两米长,所幸它没有咬人。但我还是留恋竹笋,不愿上学,母亲便开骂了,“我要请你吃顿竹笋炒肉!”
她这时说的竹笋炒肉,便是指用小竹枝抽人,一抽一道痕,可痛了!
、搓毛栗
盛夏上山斫柴,山间的美味,不得不提毛栗。毛栗长相与板栗一样,只是比板栗要小很多号,纯野生,结在一种叫栗楂的灌木上。栗楂星罗棋布地长在山间的许多灌木中,枝丫四散长开,叶大枝直,是一种很好的柴。但我们斫柴,也没有说刻意要斫一担栗楂,总是斫着斫着,不经意间,便将一丛丛的栗楂斫在柴把中。这和我们吃毛栗一样。
关于这毛栗的长相,乡下山歌是这样说的:
娘家做女爱风流,
日梳三次九搽油;
嫁到人家为媳妇,
三年冇见一滴油,
头上成了个毛栗球。
明明知道山上有很多毛栗了,但我们只吃顺手的。比如走过羊肠小道,走过野鸡路,看到路边的毛栗长得实在饱满,就停下来,斫下枝丫,找一个稍稍平整的背阴的路面,或者某棵大树下,蹲着或坐着,开始搓毛栗;比如斫柴时,在一大片灌木中,一下斫到大把好毛栗,如果就阴,有时会就地搓开,吃了,有时则要等到山坡下的土边再搓。
至于搓毛栗,这里得说说。由于毛栗也像板栗那样浑身是刺,无处下手,因此,得将它放在地上,踩在鞋底,前后搓动,将毛栗便搓成筒状,两边的刺还坚挺着,中间的就搓平了。这个时候,有两种方式把它剥开,一是用钩刀尖扎,一是牙齿咬。
用钩刀尖扎的好处是感觉很干净,但缺点也很明显,那就是容易把里面的栗子扎烂。在我的印象中,我们很少用钩刀的,大家都用嘴咬。将搓好的毛栗小心放到牙门,接着合拢牙齿,在搓平的地方咬出一道缝来,然后两手一扳,将藏在里面的栗子便连皮带肉抠出来。
在咬毛栗的同时,嘴巴呸呸地吐两下,算是清洁了嘴里的泥土。因为毛栗在鞋底搓,自然沾上很多泥土,这泥土随着毛栗进入口中。乡下的孩子,从来不觉得泥土有多脏,相反,觉得吃一点泥土是对身体有好处的。看看就知道,山间的野果、土里的生芽、田里的谷麦,哪一个不是从泥土中长出的?它们吃着泥土长大的,人吃一点泥土,自然不会没有好处。再说,在乡下单方中,就有一些是必用泥土的,比如灶心土、陈石灰,直接煮水饮用,就能治愈上火、惊搐等病。当然,这也有另外一个问题,当毛栗出壳,肚中早已馋虫大动,哪里能顾得上什么泥土不泥土的!
盛夏的嫩毛栗,软嫩香甜,浆汁饱满,是山间里的野味大餐,深得孩子们的喜欢,因此,这搓毛栗的技术,似乎也是与生俱来的,个个都会。
、柑子树
在我们下一个生产队,有个叫轻老的人,他四十来岁,在什么铅锌矿上班时得了矽肺病后,回家休养的。因此,他什么活也不用干,每个月都有多少多少钱。这在当时叫“吃劳保”。有时,我们放学回家,或是去斫柴的路上,看到轻老在离我们不太远的地方时,便对着他大喊:“轻老吃劳保!轻老吃劳保!”
轻老马上气呼呼地回嘴说:“看牛屁眼的!看牛屁眼的!”
见轻老回嘴了,我们叫得更加起劲。有时轻老很生气,摸一条扁担就追过来,我们一哄而散;有时轻老不生气,回两句嘴便走回家去了,我们也就该干嘛便干嘛去了。这也算是我们乡间生活的一个节目,有了轻老这个人物,田间山边上,多了许多欢笑。
当然,轻老带来的欢笑也不只这些,比如,他从不吃桥背井里的水,他宁可翻过一座山,到菜花洞去挑水吃。菜花洞有一眼泉水,不大,很甜,我们斫柴时常喝。轻老用一把小勺,一勺一勺地臽满一担水,一路挑着,从不转肩,前面那一桶水吃,后面那桶水用。据说他这样做的原因,是他认为后面那桶水打了屁的。
轻老那时给我们带来欢笑,而现在,当我想到他骂我们是“看牛屁眼”的时,回想起那些眏(放)牛的日子,心里也是充满快乐的。轻老说“看牛屁眼”的意思,就是指眏牛。眏牛时,牛在路边吃草,眏牛的人便跟在牛的屁股后面,抬眼看到的,自然是牛屁眼了。
轻老在对门岭封山柴下,有一块菜土,土里有一棵柑子树。我们叫柑子树,其实应该是柚子树,每年春天一开花,满段飘香。乡下山歌这样唱:
柑子树上开白花,
姣莲爱我我爱她,
姣莲爱我年纪小,
我爱姣莲一枝花。
开花过后,便结柑子,及至盛夏,柑子已长到皮球大一个了,便要偷着吃了,可这时的柑子太酸太涩,连“破草鞋也可以吃三只的我”,也没办法咽下,只有将它当皮球耍了。及至初秋,轻老的柑子可以入口时,已所剩无几。轻老将它们全都摘下来,拿回家,不知所终。相传他已将它们切片,脱水,加糖,蜜炙,做成“清丁”了。
空空的柑子树,便只留一个谜语:
青叶树,结青瓜,
青瓜肚里包棉花;
棉花肚里包梳子,
梳子里面长豆芽。戴斌年生于湖南平江,系中国作协会员,宝安区作协副主席。他有多篇作品在《人民文学》《大家》《长城》《小说界》等刊物发表,出版有长篇小说《我长得这么丑,我容易吗》等四部、中篇小说集《我们如水的日子》。戴斌在年被评为“深圳市宝安区建区二十周年50名优秀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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