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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欣赏:曾玉梅,女,甘肃成县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遥望故乡》。
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
曾玉梅
一个人孤独的时候,总想找一处心灵的栖息之地。这孤独有多么忧伤和痛苦,就像一座绚丽的花园在春天肆意疯狂。每当我被病痛折磨得气息奄奄时,我的内心与花园中的花朵一样,一瓣瓣开始凋零又恋恋不舍。我在这座花园里寻找生存,我在这座花园里蹲守一年四季的黄昏,我在这座花园里安放我尘世的皮囊和灵魂,我借助阿多尼斯的“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来栽种我生命的余生。
在我患病期间,我总是一个人蹒跚步入我家楼下的运动场。我把运动场当做一座花园,我在这里捡拾零落的花瓣和残叶,在这里孤独地享受病痛带来的种种忧伤,在这里看尽云卷雨舒、月圆月缺,在这里安然享受孤独的陪伴,在这里我看不见大自然四季变换的风景,我只能想象春天百花盛开、蜂蝶嬉戏,夏天风吹麦浪,旋黄鸟儿歌唱,秋天层林尽染,冬天雪花飞舞。我想象河里的水波穿过优美的田园,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将我的孤独点燃。我这样慢慢地走着、恨着、爱着、执着着,焦灼着问候每一天新的云朵和雨滴,问及有关生命将息的秘密……
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我想让四季的夕阳一直盛开着最美的晚霞。
一年四季,夕阳和黄昏总是那么美丽。我居住的小城,在黄昏时多了拥挤的背影。而我的背影在黄昏中有些单薄,我带着孤单消瘦的背影去我孤独的花园里享受孤独。在我生病的日子里,我带着虔诚,在它椭圆形的跑道上栽种时光,在它沉默的空地上填满蓝色的梦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现在回忆起来,我在它的怀抱里已经安然度过了一千四百多个黄昏的时光。那些生病的日子,我身心所遭受的一切痛苦与折磨,不能向人诉说的种种煎熬,只有它知道,它是我生病期间最忠诚的伴侣,它是治疗我伤痛最好的医生,它是我亲密无间的挚友,它是一座释放病痛与孤独的花园!
这座花园离我家很近,它就在我居住的家属楼下,那是一处地形低凹的露天运动场,占地约三千多平方米。四周群楼高耸,楼群底层建造成能容纳万人左右的看台,看台上依照区域的划分,镶嵌着各种颜色的座椅。这些楼群和看台把运动场围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仿佛一座城市的孤岛。进入运动场,便听不到外界嘈杂的各种声响,步入运动场,就逃离了城市的喧嚣,仿佛进入了与世隔绝的另一个世界。
这里就是我孤独的花园,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着静态的柔美。我与它们之间,严守着内心深处的独白。
运动场呈宽阔平整的椭圆形,中间铺着方方正正的人造草坪,人造草坪春夏秋冬都活生生的绿意盎然。椭圆两端有半圆形灰白色篮球场,对称碧绿的篮球杆高高地孤傲地矗立在篮球场上。外围是深红色塑胶跑道,洁白的环形线将红色塑胶场划分成整整十圈椭圆形跑道。草坪区、篮球场和跑道都被白色的线条勾勒出来,整齐划一、错落有致。
平日的运动场冷冷清清,仿佛被遗弃的一件东西,很少有人记起,也很少有人进去。只有小城里举行盛大的运动会,排练大型舞蹈节目,过春节耍社火,学生军训等大型活动,运动场才会沸腾起来。身体健康的时候,我只看到运动场带给我的喧闹,从来没发现它的幽僻和安静。
在这座花园里,小城的任何人都可以放逐自己。带着伴侣,带着儿女,带着欢乐,带着病痛,带着孤独,悄无声息地在花园里享受人生或者等待死亡的来临。
运动场每日清晨和黄昏对市民开放,早上两小时,黄昏两小时。每当这个时间段,小城里喜欢运动的人走进运动场,做着各自喜欢的运动项目。有人打篮球,有人打乒乓球,有人打网球,有人沿着跑道跑步、竞走,倒走,有人在草坪上练习太极拳。这时候的运动场就像人间的万花筒,千姿百态的休闲方式在这里一览无余。
尽管如此,我却从未涉足过运动场,我在心里排斥它的存在。生病之前,日日黄昏到来,我喜欢走上滨河公园,钻进广场舞人群疯狂地跳舞。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得一种活着比死了还难受的疾病,从来没想过因为病痛,我会离开广场舞,离开文朋好友,离开同事同学,离开工作单位,离开我的交际圈,独自遭受病痛的折磨。
一场突如其来的病变,不但彻底改变了我对运动场的态度,而且,竟然不知不觉地步入了运动场,爱上了运动场,离不开运动场。
几年前的一个夏天,天气异常炎热,我居住的顶楼更是火烧火燎,人呆在房间里就像蒸桑拿,不得不吹空调降温。长期失眠的我服用了安定片,吹着空调睡觉,在凉飕飕的冷风里,在安定片的作用下,我飘飘悠悠进入了甜甜的梦想,几乎睡死了过去。直到丈夫叫醒了我,整整睡了十几个小时,睡梦中不知不觉吸入了空调吹来的冷风,致使我患上了非常严重的呼吸系统疾病,常年胸闷、气短、咳嗽、咳痰,发热、盗汗、乏力……病魔彻底击倒了我。
生病后,我的胸部就像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呼吸困难,整个人体好似掏空了内脏的皮囊,行动渐渐缓慢下来。我不能与先前十分要好的朋友们一起爬山、采风、参加各种社会活动,不能像同龄人一样风风火火地干自己喜欢的事情,不能与同事们一起工作,医院的病床上眼巴巴地望着吊瓶度日子。出院后我把自己关在家里,没日没夜地吃药,没日没夜撕心裂肺地咳嗽,咳痰,喘息,我以为自己患了不治之症,不给任何人打电话,不接听任何人的电话,我拒绝别人探视我,我怕见人,尤其是熟人或朋友,我拒绝出门,我苦闷、自卑、彷徨、痛苦、抑郁,我与外界失去了联系,情绪坏到了极点,动不动就向家人发脾气,生活一下子掉进了暗无天日的深渊。家人一次次带我上兰州,下西安,四处求医,中药西药吃了一卡车仍不见好转,病痛折磨得我夜不能寐,昼不能正常生活,常常一个人趴在床上悄悄流泪。家人不在家的时候,我恨不得从居住的顶楼上跳下去结束生命算了,我忍受不了像被人掐着脖子上不来气的痛苦,忍受不了一块一块剜肉一般疼痛的慢性折磨。
在无尽的求医路上,有大夫告诉我:“你这个病不大也不小,虽然暂时要不了命,但痛苦难熬,你的气管粘膜炎性改变非常严重,已经失去了正常人的呼吸系统免疫力,建议你在服药的同时,找一个适合你的锻炼方式,最好在僻静、避风的地方做有氧运动,比如慢跑、竞走,要经过长达数年的医疗加锻炼,看能不能恢复健康。”听了医生的话,我立即想起了楼下的运动场。
四年前的一个黄昏,我拖着气喘吁吁的病体慢慢步入运动场。运动场就像一位温情的母亲以默默的姿态接纳了一个身心憔悴的病人,这一呆,时光一晃就是四年,四年来,除了雨雪天气,每天晚饭后,我都要换上运动鞋,独自一人走进运动场。跟上班下班一样,晚饭后七点半进去,九点整工作人员关门时出来。丈夫不愿和我同行,因为运动场封闭幽僻,看不见这座城市靓丽的夜景,儿子不愿和我同行,因为运动场僵硬、死板,没有情调。而我的病,不允许我挽着丈夫的臂膀沿着滨河路散步,不允许我跳广场舞,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苦闷,我只能步入运动场,绕着跑道一圈一圈枯燥呆板地慢走,做索然无味的扩胸运动,做呼吸操。运动场里每晚也有喜欢清静的人沿着跑道竞走,也有人在中间的草坪上练太极拳,间或有些大男孩在篮球场上打篮球,但这些人就像天上的星辰,各自沿着自己的轨道运行,谁也不去打扰谁。我似乎觉得每次鞋底摩擦过塑胶地面,就是我与它的一次促膝交谈。地面能感觉一个病人踩在它上面的疲软无力,我能听到地面对我说:“加油,加油,坚持走下去,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声声鼓励。我对着空旷的运动场自言自语:“你虽然呼吸困难,但你还能行走,比起那些卧床不起的病人,那些患了绝症的病人,你是幸运的,通过吃药和锻炼,你一定会起来。在单位,你还没到退休的年龄,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做。在家里,你是孩子的母亲,丈夫的妻子,丈夫身体也不好,小儿子还没找到对象,家里需要你,你不能倒下……”我一边走,一边想,一边安慰自己。我与运动场之间,似乎有着一种宿命的味道,或者冥冥之中有一种前世的约定和缘分。
我步入运动场,纯粹是为了逃避熟识的亲戚和朋友,我不想让任何人看见我病兮兮的狼狈样。我家楼下就是小城最繁华的滨河公园,每当夜幕降临,灯火辉煌,亭台楼阁上的霓虹灯与水上公园七彩喷泉交相辉映,仿佛就是一座人间天堂。滨河路两岸公园歌舞升平,往来人群摩肩接踵。这样漂亮繁华的城市夜景,岂能容纳一个病人捂着大口罩像怪物一样步履蹒跚的身影?
运动场的每一寸土地都留下我的足迹。我沿着跑道慢慢向前走,我数环运动场走一圈需要步,走一步,我做一次扩胸运动。做一次扩胸运动,我停下来深呼吸一口气。吸一口气,再机械地蹒跚着往前走。一个个竞走的人影从我身边急速而过,我抬起像灌了铅水一样沉重的脚,继续前行。我对着头顶上仅能看见的那片天空和脚下的土地默默祈祷:“上帝,请你给我健康,我对生活质量的要求并不高,我只需要正常吃饭、正常睡觉、正常工作、正常学习、能做家务、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能与心灵相通的朋友一起活动就行。上帝呀,上帝,请你给我正常人的生活,请你让我正常呼吸,请你不让我撕心裂肺地咳嗽!”我双手合十,紧闭双眼,口念“阿弥陀佛”,任由清风轻轻拂过我的全身。
四年间,每个落日的黄昏,我都会步入运动场。我看那落日的余晖从楼缝间斜射过来,把运动场周围五颜六色的座椅涂抹得金光灿灿,看那金光洒在草坪上,洒在跑道上,洒在运动中的每个人身上……我望着仅能看见的那块天空一颗一颗数着星星,望着月亮圆了缺,缺了又园。“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宋代文学家苏轼早已对自然与人类做了富有哲理的总结,我为什么就想不通呢?是呀,我的生病,不就是那月亮缺了的时候吗?月亮能圆,我的病也一定能好。我看见巨大的运动场在我抑郁的时候静静地陪伴在我身边,欣喜的时候陪伴在我身边,它们没日没夜地永远站在那儿,永远站在我身边。对于一个怕受风寒、怕见熟人的呼吸病人来说,一年四季,运动场就是我最好的避风港。
在运动场行走,有时候,也会偶尔碰到对你感兴趣的人。尽管我常年捂着一个大口罩看不清真面目,但她会凑到你跟前,主动和你打招呼:“嗨,你好,走了几圈了?”你唯唯诺诺,也不摘口罩,表现出爱理不理的样子,她也不介意,停下脚步与你并肩而行。说些闲言碎语,聊些你为什么长期戴着口罩,为什么走得很慢,是不是病了,间或聊一些外界的八褂新闻……久而久之,她便知道了你每晚的行踪,她也进了运动场,不为别的,只为能在运动场遇见你,陪你说说话。
又是一个暮色初临的黄昏,我走进运动场,用脚步丈量环运动场一周的脚步,用心灵与运动场对话。我想起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中写到的一个人:“他是我的朋友,是个最有天赋的长跑家,但他被埋没了。他因为在文革中出言不慎而坐了几年牢,出来后好不容易找了个拉板车的工作,样样待遇都不能与别人平等,苦闷极了便练习长跑。那时他总来这园子里跑,我用手表为他计时。他每跑一圈向我招下手,我就记下一个时间。每次他要环绕这园子跑二十圈,大约两万米。他盼望以他的长跑成绩来获得政治上真正的解放,他以为记者的镜头和文字可以帮他做到这一点。第一年他在春节环城赛上跑了第十五名,他看见前十名的照片都挂在了长安街的新闻橱窗里,于是有了信心。第二年他跑了第四名,可是新闻橱窗里只挂了前三名的照片,他没灰心。第三年他跑了第七名、橱窗里挂前六名的照片,他有点怨自已。第四年他跑了第三名,橱窗里却只挂了第一名的照片。第五年他跑了第一名——他几乎绝望了,橱窗里只有一幅环城容群众场面的照片。那些年我们俩常一起在这园子里呆到天黑,开怀痛骂,骂完沉默着回家,分手时再互相叮嘱:先别去死,再试着活一活看。现在他已经不跑了,年岁太大了,跑不了那么快了。最后一次参加环城赛,他以三十八岁之龄又得了第一名并破了纪录,有一位专业队的教练对他说:‘我要是十年前发现你就好了。’他苦笑一下什么也没说,只在傍晚又来这园中找到我,把这事平静地向我叙说一遍。不见他已有好几年了,现在他和妻子儿子住在很远的地方。”于是乎,我相通了自己的命运,我的命运与断了腿的史铁生以及他朋友的命运竟然是那样的如出一辙。
我想起自己起初是民办教师,一个月只有15元收入的民办教师,后来涨到40元。我当了10年民办教师,再后来几经挣扎、奋斗,终于转成公办教师。当教师20年之后,我又跳了槽,改了行,做了行政工作,原以为这样就可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就可以出人头地了。没想到,身份又一次落入低谷,收入又回到了先前民办教师时期。因为调入了一个不景气的单位,干着行政工作,却不能享受公务员“职级并进”的工资待遇,领着事业编制既无“职称”,也无“绩效”工资的微薄薪水,比同学朋友的月收入差距越来越大,不敢在同学面前提起工资收入,不敢与同学谈住房、谈子女、条条件……眼看着同学们职称晋升为“副高”,同事一个个高升为“副科”、“正科”、“正县”、“副县”,工资待遇节节升高,而自己不但提不了工资,反而患了呼吸道疾病,整日活不起,死不下,方知什么是命运。命运真会捉弄人,命运再次作弄了我。记得在网上查询有关肺部疾病症状及资料的时候,查到这样一句话:“一般生活困难的底层劳动者容易患肺部疾病,并且不宜治愈。”医院住院时碰到一个在煤矿上工作了几十年的煤矿工,患了矽肺病,整日咳痰吐血、骨瘦如柴。他对我说,医院住了三年,花了近十万元仍然不见好转。他儿子偷偷对我说:“父亲得了肺癌。”为了给父亲治病,他们已经倾家荡产,只能放弃治疗,回家疗养,等待自生自灭或者等待死亡。煤矿工是底层劳动者,煤矿工劳动了一辈子,最后落下一个肺病,又没有钱医治,不放弃又能怎么样呢?越是收入低的穷困人群,越容易患无法治愈的疑难杂症,这已经形成了贫富悬殊的恶性循环。作为社会最底层的劳动人民,谁又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就这样走着,想着,我轻松多了,自由多了,一方面,我希望用竞走的方式提高身体的免疫力,加速血液循环,缓解病情,有朝一日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多活几年,看着孩子们成家立业。一方面,我有了顺其自然的想法,一切都顺其自然吧!死,对于每个人,不过就是迟早都会到来的结局。
四年来,我已数不清在运动场里走了多少圈,更记不清走了多少步,留下了多少回味,更不知道我还要在这里呆多久,我只记得那些不离不弃厮守我四年之久的时光和场景。
运动场,我孤独的一座花园!
西汉水文学智慧的视野诗意的栖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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