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陈年喜竟如此槐梧,1.85米的身高,体质健硕。他说他有空就会打篮球,不为保持身材,只是喜好。我仰头看他的时候,就会想起他身边那位“小小的水银一样纯净的爱人”。也该是像我一样小巧瘦弱吧?以致“整个八月/我小小的爱人/和一坡玉米紧紧抱成一团”。他看着要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即使在奔五的年纪,也可见曾经的英气俊朗。嗓音低沉,言语轻柔,更无法将他与粗粝的西北汉与爆破工相联系。平缓谦和的谈吐倒是更符合他的另一身份:底层诗人。——没有学术派的云山雾罩,诗歌直接从口语中提炼而出,却有怦击人心的力量。位于秦岭东南的丹凤县,地连秦楚,物兼南北,因背靠凤冠山,有丹江穿城而得此雅名。然而比丹凤更响亮的是这里出了一位著名作家——贾平凹。年贾平凹的《浮燥》在中国文坛名声大震,这一年,与贾平凹的棣花镇相距不足百里的桃坪镇金湾村,17岁的陈年喜从县城高中毕业。“他靠那个吃饭,我们也能靠那个吃饭。”身边这颗熠熠生辉的文坛巨星,照亮了他曾经不太敢奢望的文学梦想,少年怀揣从小喜爱的诗歌回到村里,开始一边农作一边写诗。?“八山一水一分田”,这是一个至今依然闭塞滞后的山区村落。虽然近几年政府惠民修了“村村通”公路,但依然有现代交通不能抵达的人户,陈年喜的家就在山窝深处。
会一手木工技艺的陈年喜父亲会讲三国,会吼秦腔,还是村里唱孝歌的高手。家里有厚厚几本小楷书写、红笔标点的歌本集子,那是先民口口相传的民俗技艺与人世悲欢,从小耳濡目染的陈年喜,凭这些原始古朴的民间素材完成了最初的诗歌启蒙。几十年后,陈年喜像极了他的父亲:“活着,就是一吼。真情和真理,皆在民间。英雄济贫,美人济富,没有人上过梁山。”到现在他依然还记得其中的一些词句:“一年一年青草绿,红花开败白花开。人去人来如灯换,三尺黄土不认钱。”“爹娘骂我不成材,管他成材不成材。北风吹尽东风起,命低还要歌来抬。”……一个有诗人情怀的文学青年,任何时候都会对文字有异于常人的敏感。几年时间,陈年喜一口气写下了四五百首诗,其中有一百多首在全国大小期刑陆续发表。在那个文风鼎盛诗歌斐然的年代,一个诗刊编辑在信中坚定地写道:“以我的判断,你的诗歌在全国诗人中至少排前名。”年陈年喜喜结良缘,妻子是小他四岁青梅竹马的邻家小妹。新婚之夜,陈年喜写下一首后来感动无数人的诗篇:《爱人》。?“我水银一样纯净的爱人/今夜,我放马南山,绕开死亡/在白雪之上,为你写下绝世的诗行/……爱人啊,让我们成为彼此的刀子和灯盏”。年,当纪录片《我的诗篇》导演秦晓宇在他家拍摄时,看到结婚相框边角有一张已经浸漶发黄的日历,依然清晰可辩的《爱人》让他几欲失控。
99年,两首诗40元稿费,只够给儿子换来两袋奶粉。陈年喜清醒地认识到贫瘠的土地改变不了父辈旧辙,写诗更无力支撑生活。父母年岁渐远,幼子待哺,像村里其他男壮一样走出大山,担起家庭重担不可推卸也刻不容缓。儿子一岁多的一个冬夜,他随老乡来到河南灵宝一座矿山,填补金矿一个架子车工的缺口,从此踏上比家乡更荒凉的矿山生涯。?好在他对岩层属性有近乎天然的认知与体悟,没几年就自学成才成了一位技艺娴熟的爆破工,这是一种稀缺的技术工种,因此他的收入高过同时期出道的其他工友。此后的整整十年,他鲜有握笔,游牧般辗转全国各地的矿山。北大中文博士、青年作家刘丽朵,将陈年喜所有的诗篇打印出来后,对他的足迹与诗歌进行推理与考论,写下近七千字的《编氓野史》,总结他诗中曾到过的地点有:新疆的乌鲁木齐,鄯善,吐鲁番,高昌;关东的沈阳,抚顺;山西的临汾;青海西宁塔尔寺;甘肃的兰州、两当;陕西的延安,秦东镇(华阴),潼关,户县;河北的金山岭长城,湖北的襄阳,汉江;河南的三门峡;西藏的纳木错湖;还有不知位于何处的黄泥堡,李庄,五峰山,七里坪……陈年喜的巷道爆破工种是公认的高危行业,作业环境更是常人无法想见的恶劣。“如果不是亲历,你一辈子也想象不出矿洞的模样,它高不过一米七八,宽不过一米四五。而深度则长达千米万米,内部布满了子洞,天井,斜井,空采场,像一座巨大的迷宫。”十多年来,他目送不少工友的伤残与死亡,也多次经历惊险的塌方与透水,身边的工友在不停的变换,只有炸药没变。一首《意思》的诗,就是陈年喜爆破生活的真实写照:“我们三个:老陈、老李、小宋/分别来自陕西、四川、山东/我们都是爆破工/走到一起/不是义气相投/也并非什么缘分//我们每天/打眼、装药、爆破、吃饭、睡觉/感觉活得没一点意思/每三天一顿的红烧肉和每天一次的爆破声/就成了我们生活最大的意思//有一回/我们喝高了/小宋唱起了山东大鼓/粗喉亢壮,鼓声铿锵/在古老的戏典里/做了一回武松/老李突然哭了/他说对不起小芹/说着说着他又笑了/他笑着说/人一辈子有了一回爱情/就不穷了/我最后吼起了秦腔《铡美案》/一生气/我把陈世美的小老婆也铡了/事后,我们都说/这酒,喝出了大半辈子没有的意思/前年/小宋查出了矽肺病/走的那天/他老婆用他最后一月工资/请来了镇上最好的乐队/让英雄武二哥美美送了一程/去年/老李让顶石拿走了一条腿/成都的麻将摊上/从此多了一只/独立的鹤子/如今,我还在矿山/打眼、装药、爆破、吃饭、睡觉/新来的两个助手是两位童工/他们的时尚词和掌上游戏/没一点意思/每天的红烧肉和炮声/也早已没了意思/我不知道,这后半辈子/还能不能找到点/活着的意思//东风吹起来了/意思一茬茬吹来了/意思一茬茬吹走了/吹着,吹着/都吹成了烟尘”。逢山开洞,米、0米、米……深入地下的巷道险象环生,他要一直往前,炸出矿老板的金光大道,也炸出他一家人的立锥之地。整天与他作伴的是空气压缩机、风钻、炸药、以及各种岩层。他要凭借累积的经验判断岩石属性,再结合力学结构准确无误的计算炸药用量与爆破点,老板只提供设备,炸药等材料费用都由炮工自已承担,报酬则按进度计算。炮工技艺的优劣直接决定工期与老板的成本,还有跟在后面干活的渣工收入,因此,大家都愿意跟技术高超的炮工合作。“我一辈子干的最好的是打眼,这真的需要很多灵性。”几千米的巷道内水雾蒸腾,温度高达四五十度,噪音足有分贝。陈年喜要在狭小的面积上,打一组8—10个间隔不足一指、深达2.7米的炮眼,直进直出,不能走形。一个爆破面需要三组炮眼,才能炸出一段完整的巷洞。在阿勒泰一个近万米的巷洞内,温度高达50度,里面作业工人直接赤身裸体,无法穿衣服。一个班下来,十公升的水壶要喝三壶水。出洞以后耳朵是聋的,两小时之后才慢慢恢复听力。为了节省成本,老板把本应米长的起爆线缩减到50米,“冲击波气浪传来,震耳欲聋,像没穿衣服一样全身发抖。”
由于多支开矿队在同一座山脉作业,其他地方爆破引起的塌方同样致命。这些生死险象更多取决于经验判断,而慢性病的侵蚀却几乎不可避免。“我拔开大地的腹腔/取出过金银锡铁镍铜/……一些副产我留下了/一点尘肺半身风湿疼”陈年喜也不例外,因为常年在潮湿的巷道弯腰作业,他的颈椎必须手术,否则将致瘫痪;他的右耳听力几近失聪。而更为可怕的是,除了这些看见或看不见的危险,矿工还有可能死于氰化钠中毒。凡有矿石资源的地方,就有堆浸的浸池。将矿石粉碎,掺以氰化钠,过氧化钙等化学药剂,再注入水,一星期就能从流出来的毒液中提炼出高纯度的黄金或白银。堆浸过的土地寸草不生,巨大的气味苍蝇也不敢落脚。而堆浸的成本极低,一吨矿石所需药剂不过四五十元,矿山的浸堆如天空星罗。一头牛喝过浸堆流出的水,只一眨眼,就直挺挺倒下,死不瞑目。
作业中的陈年喜两年前的冬天,陈年喜在河南内乡的一个银矿连续作业四个月。一天刚下班就接到弟弟的电话,医院查出食道癌,已是晚期。那一刻疲惫与痛苦一起袭来,陈年喜几近崩溃。前有不能抽身的矿地,后有不能尽孝的母亲,他感觉自已正被生活撕裂,那晚在很短的时间内,他创作了后来被认为是其代表作的《炸裂志》:早晨起来头像炸裂一样疼/这是大机器的额外馈赠/不是钢铁的错/是神经老了脆弱不堪/我不大敢看自己的生活/它坚硬铉黑/有风镐的锐角/石头碰一碰就会流血/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借此把一生重新组合/我微小的亲人远在商山脚下/他们有病/身体落满灰尘/我的中年裁下多少/他们的晚年就能延长多少/我身体里有炸药三吨/他们是引信部分/就在昨夜在他们床前/我岩石一样轰地炸裂一地。“我写,是因我对这个人世有话要说,而诗歌是我唯一能做到的方式。”就像工友用抽烟喝酒打发洞外的寂寞,而他只是写诗。通过手机一字一句敲打出来的几百首诗歌,他都贮藏于博客。在与世隔绝的荒山一呆数月,手机时常没有信号,他就将博客委托一个朋友帮忙打理。陈年喜的诗如其人,是铁汉与柔情的矛盾体。他是呼呼生风铁骨铮铮的矿山爆破工,他也是敏感深情诗卷满腹的读书人;他写喷薄而出的《炸裂志》,也写柔情深重的《爱人》;“打的巷道越深,距离光明就越远。”因此诗如烈酒,?酝酿日月,化解地下几千米的恐惧与枯燥。他写家乡,写商山脚下微小的亲人,更是深情缠绵:“她弯腰提水/她伸手摘茶/她碎花的布衫/加重了陕南的晚霞”。……
“爱人,今夜/我熄灭大火投身灰烬/今夜/秋风吹起我白发三千/根根都是通你的天路/牵你的紫藤”。……
“儿子/其实你的母亲就是一株玉米/生以苞米又还以苞米/带走的仅仅是一根/空空的桔杆”。……
“父亲,我越来越像你了/只有头发还有区别/只有头发把我们分成了父子/父亲,冬天已至大地空空/一场纷飞的大雪/覆盖了我眼前的星辰”……几年后陈年喜参加四川卫视的《诗歌之王》与歌星罗中旭结为对子。当主持人问他为什么选择写徐志摩时,他说他想起那年自己要做一个非常凶险的颈椎手术,他瘦小的妻子就坐在床尾守护,当看到他脚上的袜子破了个洞时,妻子的目光满是痛惜悲悯,并起身找来针钱给他缝补。最后低头轻轻咬断那根棉线时,他想起了徐志摩的“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一朵水莲花不胜的娇羞。”说到此时陈年喜语出哽咽,他说当时他就想,眼前这个小小的女子,值得他一生呵护……这个商山脚下小小的爱人,是他诗中唯一的女人。陈年喜常年在外的日子里,她的操劳可想而知。因此他一生为她写诗,一生都在不吝地表白爱意:“我爱你/像身体热爱疲倦/风雪吹打江山”
这些上传到博客的诗篇很快引起读者共鸣,一个叫秦晓宇的青年诗人兼诗歌评论家给陈年喜发纸条说:“我们要编辑一本当代《工人诗典》,你的诗歌很优美,我非常喜欢,请你整理一组发来,我们将编入这本诗典。”工地繁忙,起初陈年喜并没有当一回事,在对方的再三催促下,他整理了十来首发过去。没想到就是这组诗让秦晓宇深深震撼与感动,并由此产生一个大胆的创意:他要以不同领域的底层打工诗人为原型,拍摄一部纪录片,反映他们的生存状态与内心世界,陈年喜将是纪录片的主角之一。
崔永元出席《我的诗篇》华东师范大学的首映式,开播现场版“小崔说电影”。
生存压力依然是陈年喜头顶的巨石,他的父亲半身不遂,母亲食道癌,妻子甲状腺瘤,儿子在县城上高中。诗歌只是他精神寄托的载体,他并不指望带来什么实际的利益,因此无心参与。年关将近,大雪封山,他的心思更多在讨要工钱,一家人指望着他过年。面对北京秦晓宇的的电话与短信,他索性关了手机。最后执着的秦晓宇通过朋友联系到丹凤县委宣传部,再联系乡上、村上、最后找到他哥哥,终于再次取得联系。年2月,陈年喜和全国十几位工人诗人一起,参加了工人诗歌朗诵会,一时间反响巨烈。他的《炸裂志》《意思》《给父亲理发》在网络上流传开来。三月,他参加了《鲁豫有约》关于底层诗歌的采访;六月参加《我的诗篇》纪录片首映礼;九月,亲眼送走一生多难的父亲,十一月开始,录制四川卫视的《诗歌之王》……他的一首诗作为《我的诗篇》辞条附文,被收入《大不列颠辞典》;另一首诗则被采用为人大某年级期考试题。
今年的的11月8号,他将随《我的诗篇》创作组前往美国纽约歌伦比亚大学演讲。纪录片《我的诗篇》已经获得第十八届上海国际电影节最佳纪录片奖,同时入围台湾金马奖最佳纪录片和荷兰IDFA大奖最佳新晋导演单元。眼下正在跟全世界最顶级的纪录片角逐桂冠。然而在国内,这部纪录片却几乎没有影院上映。只能通过企业包场或众筹的形式走进影院。在一切以利益为出发点的时代,没有多少人愿意静下来看诗歌,因此诗人是孤独的,底层诗人更是。问起陈年喜今后的打算,他说依然迷茫。正如在《我的诗篇》首映式上,有观众向导演秦晓宇提问:“这些底层诗人的命运会因为写诗而发生改变吗?”秦晓宇的回答是:“没有改变。诗歌在这个时代不太可能带来收益,也不太可能改变他们的处境。”陈年喜目前在摄制组有一份收入,已经成为朋友的秦晓宇希望能将他留在身边做助理,因为颈椎做过手术,矿洞肯定是回不去了,是继续留京还是回到家乡?因此片子结束后,陈年喜面临选择。
但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诗歌带给陈年喜的改变。他从地下五千米的矿洞,一举跨出国门,步入世界一流的大学演讲,这种际遇不是人人能有的;他也因写诗脱离早已内心抗拒的爆破生涯,通过媒体走进大众视线;他还因写诗收获全新的体验与收益,维持目前的的家庭开支,更重要的是:他让很多人看到底层民工的现实生活与内心世界,从而改变看法,白癜风诊疗康复北京中科医院亲身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