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真的不是一路人
1
我跟桐子的交情,说来有点儿莫名其妙。凡是真正跟我熟的人都问过我:你怎么跟个书呆子成了哥们儿?
这问题我还真回答不上来。话说物以类聚,可我跟桐子从小到大没一丁点儿相似的地方。
我的童年是在楼房的夹缝里度过的,那里堆满了违章建筑和自行车,还有像我这样到处疯跑的孩子。有时也会出现一两堆沙子,立刻就被我们用来建碉堡或者挖陷人坑。这种陷人坑我掉进过无数次,也诱骗别人掉进了无数次。最令我引以为豪的,是把隔壁上中专的胖女生也骗进坑里。
所以我从小就不是好孩子。进了中学就更不是好学生。我读的中学是南城有名的是非之地,学生们经常拉帮结伙地到外校打架。我们把书包塞满板儿砖横挎在胸前,骑着车在护城河堤上没命地飞驰。
高一那年我带着几个孩子“花”——这是我们的行话,其实就是给人开瓢的意思——了某机关大院儿里的“恶少”。“恶少”的爹据说很有来路,我也算是捅了大娄子。班主任,校长,甚至小区的片儿警都找到家里。我爸是个老实巴交的门诊所医生,他差不多动用了半生积累的存款和关系,摆平了这场风波,顺便把我转进一所遥远的重点中学。
转学还真成了我人生的转折。
新学校离家很远,打架的机会也被杜绝,我多少用了点儿心思在学习上。班上的同学十个里有五个是高干子弟,剩下四个有海外关系。我在那里成了土老冒,好在我比他们胆子大,没人敢欺负我。每当我想起那段日子,总会想到电影《包氏父子》。
当然,我爹比包家的老头子幸运。我毕竟是生在红旗下,长在蜜罐里——这是居委会王大妈的话。她以前有段日子一直托我爸帮她家的各种亲戚看病,所以每次我惹祸她总说:你别看小飞这孩子皮,他也机灵不是?直到我高一“花人”事发,那恶少的爹也是居委会常需巴结的领导,老太太于是从此改口,说高飞这小子整天不学好,长大了肯定要进局子。
老天开眼,王大妈的话至今还没应验。
总之,我的历史并不清白。我哥们儿都说,要是没考上大学没出国,我多半儿成为胡同儿版本的“古惑仔”,不过那也算有出息,没出息的话,也就在街上练练摊儿。
桐子和我截然不同,就好像工蚁生下来就为了干活儿,蚁后生下来就为了传宗接代一样,桐子生下来就专为了做好学生,做科学家,所以没人设想他若没考上大学会怎么样。
桐子出生于重庆附近的一个小矿区。父亲是年迈的矿工,因患了矽肺而改坐传达室。母亲则是家庭妇女,伺候一家老小,顺带做些手工。桐子有两个弟弟,全都是小学毕业就做了矿工,如此贫寒的家庭居然出了个桐子,难免有人把他看作是文曲星下凡。
桐子五岁上小学,从此年年全校第一,高中考入县重点中学,成绩更是出类拔萃,全省物理竞赛得过名次,高考还是全县第一。他从没告诉过我这些,这都是我在校团委混日子的时候从他档案里发现的。
2
桐子刚到Q大的时候,充其量就只是一个少年。个子不足一米七,体重估计还不到一百斤。入学报到的时候我在校门口碰上他,他穿着运动短裤和洗得发白的运动衫。衣服很旧却一尘不染,令人怀疑他是否真的刚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
我用我的破自行车驮着他从南门到宿舍,我感觉他的破帆布箱子好像比他还重一点儿。到了宿舍我发现原来他就睡在我上铺。他往床上爬的时候动作有点儿急,没小心一下子把头重重地撞在房顶上。他捂着脑袋皱着眉,拼命忍住眼泪却难为情地朝我笑。
他当时那张狼狈的小脸,让我过了多少年都忘不了。
桐子不太爱说话所以朋友不多,可他常常冲着我无辜的傻笑,让我忍不住把他当成个需要保护的小孩子。这孩子穷得每天只吃馒头咸菜,可只要我一往他饭盒里添菜他就急。好在自大一暑假开始他四处打工赚钱,营养跟上了个头也就一下子猛窜起来。
大三那年桐子整整十八岁,可个子已经长到一米七八。他生日那天晚上我好歹说服他留在宿舍里跟我喝酒。结果他一喝喝掉了一大杯二锅头。于是我知道了他从小在寄宿学校长大,所以家对他来说基本没什么印象。我问他爹妈为什么送他去寄宿学校,他说五岁那年他跟邻居家几个七八岁的孩子打了一回架,之后他在家躺了一个月,差点儿就没活过来。
对此我半信半疑。因为就他现在这幅不声不响的书生样子,是决看不出他也能跟人打架的。我问他还记不记得为什么打架,他突然闭嘴不再言语。我说是不是你小子欺负人?他却突然严肃起来,低声用家乡话哼哼了一句,可我听明白了——他说龟儿子们叫我“小杂种”!
我说你看,你妈送你上学还不是因为心疼你?
他却一扭脸儿,满不在乎地冷冷一笑说:我妈?她最好从没生过我!
他说完一仰头把杯子里的酒都喝干了。他眉间出现了几根细纹儿,眼睛里也荡漾着一些惆怅的光。
桐子自上大学从没回过家,我原以为他只是为了利用寒暑假打工挣零用钱。可此刻我想他们母子之间一定有什么隔阂,而且时间久了不容易化解。不过他换了话题所以我也没继续问。他的自尊心不是一般的强,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尤其对两件事他特敏感,一是家境,二是成绩。所以认识他的人都知道,在他面前最好少提他过去的事。倒是每次颁发奖学金,系领导都会帮大家复习一遍桐子的家境,顺道说一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什么的。每当此时,桐子就眉关紧锁,满脸通红,到后来干脆装病不再参加颁奖典礼。认识他这么多年,我还没见他为了别的撒过谎。
桐子家境贫寒,所以特别喜欢一切白手起家的名人。他不喜欢流行乐,却崇拜麦当娜,他不喜欢看小说,却崇拜基督山伯爵。大二那年我送了一张麦当娜的海报给他。那照片有点儿过于前卫,我本以为他不敢要,没想到他却把它贴在床头。
我索性拿他调侃,说某天他如果像麦当娜一样有名,我就给他写本成名史。说到这儿我突然想起日本电影《W的悲剧》,所以信口说书的名字就叫《桐子的悲剧》。他满脸诧异地问我《W的悲剧》是什么。我告诉他那部片子说的是一个女演员,为了成功不惜一切代价。他问:那她最后成功了吗?我答成功了。他说:那不该是悲剧啊。我看着他一脸认真的样子,突然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解释。他想了想又皱着眉头跟我说:书名也不该叫《桐子的悲剧》,该叫《TZ的悲剧》,这才和《W的悲剧》对的工整。
桐子期待着功成名就,所以对成绩一丝不苟。桐子视我为最亲密的哥们儿,大学五年只跟我翻过一次脸,就是因为考试成绩。那是大三的期末考试。我的成绩破例超过了他,这结果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的确在考《金属学》的时候作弊,不过作弊不是为了跟他抢第一,而是为了避免补考。公布成绩的日子,我感到我们之间的气氛格外紧张。我主动开口,请他去学校旁边儿的小饭馆儿吃饭。他并不看我,只对着空气说了一句无聊。我说你丫才无聊。他转身就走,把谁的毛巾碰掉了也不捡,还一脚踢翻了一个洗脸盆。
我对着他的背影骂了一句“傻X”,然后转头招呼别人打麻将。那天晚上我手气极差不说,到后来竟然有校警冲上楼来。时间紧迫来不及收拾东西,大家作鸟兽散,只留我一人呆坐在一桌子麻将前。为此我写了不少检查,和教务主任谈了不少话,校门口两块多钱一斤的香蕉也往系领导家送了不少。事后有个家伙跟我揭发说是桐子出卖的我。我说是谁出卖关你丫屁事?因此我还和那家伙打了一架,那是我自上高中后惟一一次跟人动手。
我后来一直没搞清楚到底是谁告的密。可我想绝对不会是桐子。
不过有一件事我是真搞清楚了——桐子的好胜心绝对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不论爱情还是友谊,都只能往老二老三排。
然而,说桐子好胜吧,有一件事我始终不明白——在Q大这种地方,出国是每个毕业生的终极目标,就连我这种游手好闲的主儿,还奋力考了个的GRE,托关系弄了份光彩夺目的成绩单,然后顺利联系到美国名校S大。可唯独桐子,对出国始终无动于衷。特别是每当我苦口婆心地鼓动他跟我一起出国的时候,他总是摆出一脸轻蔑的表情,就跟他上辈子是义和团的英雄似的。
直到我出国的前一天,他才表现出一点点遗憾来。那天晚上他企图灌我二锅头,结果自己干了两大杯,然后把双手按在桌面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绕过桌子,站在我面前,瞪着眼睛问我:
难道只有出国,才能有所作为吗?
我说当然不一定。不过我出国可不是为了有所作为。
他说那是为了什么?
我说为了洋房汽车。
他眯起眼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儿道:可这学校里每个人都想着出国。好像不出国的都是笨蛋,难道我是笨蛋吗?你说,我是笨蛋么?
我说你当然不是。跟这没关系。不过你干吗不出国呢?
他叹气说:我妈绝对不会同意我出国。
我说为什么不同意?出国又不是坏事,对你前途有好处啊!
他冷笑一声说:对我有没有好处有什么关系?反正她不在乎!
于是我有点儿犯糊涂——到底是他自己不愿意出国呢,还是他妈不让他出国?
桐子张嘴想说什么,可身子一晃。我扶了他一把,他就顺势坐在我大腿上。他脖根子上有股淡淡的特殊气味,实在不好形容,却着实让我有点儿心跳。
我慢慢儿地伸手抱住他的小细腰。他身上热乎乎软绵绵的,一根根的肋骨隔着衣服也摸得到。他把头一仰,索性把耳朵靠在我脸上。他说:你啥时候能回来?
我说:回来干嘛?
我等了他半天,他却一直没反应。
又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我猜他睡着了。我的腰有点儿酸,可我没动地方。反正他醉了,我也要出国了,这屋里又没别人,我宁可他在我腿上多坐一会儿。
3
我出国没半年,桐子交了女朋友。
其实那女生我也见过,按说还是我帮桐子认识的。
大四那年某天晚上系里组织舞会,快结束的时候我发现有个小女生一直朝我们看,于是我小声儿跟桐子说:瞅见了吗?那小女生偷偷瞄你一晚上了,一准儿对你有意思,怎么样?咱给你张罗张罗?
那是个白净漂亮的女孩儿,穿一身牛仔,歪歪斜斜地扎着条马尾巴,眼睛里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
桐子当时根本没正眼看她,只一脸不在乎地笑着说:别没正经!
可后来桐子和小女生还真成了熟人。不过我有种直觉,觉得他们成不了男女朋友。凭着桐子的相貌和成绩,我还真不觉得整个Q大能有哪个女生配得上他。而且桐子平时从不跟我谈论女生。我总觉得,他个子虽高,可心还小,心里只有读书,远没有风花雪月的影子。
然而我出国没多久,他们竟然真谈了朋友。大家都把我当成他们的媒人,我从没提出过异议。反正这辈子我做过的无心插柳的事也不只一件两件。
那小女生叫方莹,Q大生物系的,比我们小两届,不过年纪跟桐子一样大。
有时我想:幸亏我及时出国。不然难免要给人做电灯泡儿。
4
出国两年后我硕士毕业,暑假回国探亲,专程去看望桐子。当时他正在昌平的某小研究所里读研。
那次我们久别重逢,却好像并没什么可说的。虽然没什么可说的,可他还是坚持留我在他宿舍里住了一夜。那天晚上我破天荒第一次失了眠。大概是因为月光太明亮,正好照在我脸上;也可能是因为桐子一直在我身边儿翻腾。我没翻身儿也没睁眼去看他,可我知道他肩膀和脖子上都在冒汗。因为我又闻到了他的气息,那气息里还掺着点儿药皂的清香。
我一动不动一直躺到天亮。桐子起床穿上牛仔裤,然后用手捏住我的鼻子说:“懒虫快起床,太阳晒屁股了!”
我睁眼看着他。阳光有点刺眼,空气里有不少类似尘埃的东西在飞。他的笑容仍和刚上大学时一样。这两年他又长了个子却没长胖,小腹上的肌肉还清晰可见。我可就没他那么幸运,到美国吃了两年汉堡包,腰上已经有了汽车轮胎的雏形。
我挥拳打掉他的手,倒回床上揪起毛巾被蒙住头。他在我头顶上搰搂了一把,说:“懒虫,还睡!看你长了多少膘!”这些年他普通话有进步,可“膘”字还是忘了带上儿话音。
我听着他的拖鞋啪啪的在楼道里越来越远。我揭开毛巾被,睁眼盯着房顶。那上面贴着我大二送给他的麦当娜。海报的一角已经松脱打卷了。
我起床,穿上衣服,扭头看着窗外。桐子正趿着拖鞋从操场上走过,光着上身,双手捧着豆浆油条,破旧发白的牛仔裤挂在胯上。他肩上胳膊上的肌肉蒙着一层薄薄的汗水,好像练健美的在身上涂的油。当然他比健美运动员好看,因为他的皮肤很细腻,肌肉有型却不夸张,只让人觉得年轻,一点儿不累赘。
我又看一眼头顶的麦当娜,突然就想起《TZ的悲剧》来。
两年不算长,可也不算短。两年前桐子坚持不出国,可两年后——也就是昨天晚上,他却突然跟我抱怨:还是出国好!这鬼地方,知道吗?前几天这楼里还跑进来几头猪!
我当时简直不相信这话是从桐子嘴里说出来的。
桐子陪我走到昌平长途车站。在送我上车的时候,他又跟我说:我看我真得出国,帮忙联系学校吧?
我说你出国了,你老婆怎么办?
他说别瞎说,我哪有老婆?
我说那你女朋友怎么办?
他说她明年本科就毕业了,她本来就要联系出国。
我努力克制着自己,可心里还是感到一阵冰凉。我说原来你丫出国是为了老婆?
他说那可未必。
我说那是为了什么?
他冲我挤挤眼,好像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说你丫装什么蒜阿!
他说你怎么那么多废话啊到底帮不帮吧?
我说出国也用不着这么费劲,你先跟她结婚,然后等她出去了,你再申请探亲不就得了?
他咬牙说你这叫什么话?一个大男人,能靠女人出国?
我盯着他的脸。他其实很年轻。他本来就是我们班最小的一个,比我小三岁,大学毕业那年还不到二十一,这会儿也不过才二十三。
长途汽车在路上掀起一阵尘土。他一只手掩着鼻子另一只手向我挥舞。他穿的蓝衬衫没系扣,被风吹开了,露出胸腹一片高高低低的古铜色。他脖子上有块金光闪闪的东西,我猜那是他女朋友送给他的定情信物。
我把脸转开,路边有个池塘,里面有两只鸭子,分不出公母。
5
回到美国,日子一忙,我把桐子托我的事扔到一边儿。
同样一件事在不同时间发生,效果竟然可以如此不同。桐子当年要是同意出国我一定会欣喜若狂,可现在听他说要出国,我心里却有点儿不是滋味儿。
我顽固地断定,桐子出国是生物系小女生的作用。我想她的说服力比我不只多了一点点。
既然如此,也用不着我自作多情。
可到了圣诞节,我想我好歹还是得帮他干点儿什么。
我临时抱佛脚,匆匆到S大的招生办公室拿了份申请表。S大在全世界数一数二,门槛儿自然不是一般的高。桐子无需像我当年一样拖人改成绩,可他的GRE只考了,说实话我只给他弄一份S大的材料,这其实就是应付差事。
三月份我却收到了桐子的email,里面只有一句话:马上打电话给我!
我放下实验室的活,赶回宿舍用电话卡给他打电话。他急急火火地问:你猜出什么事了?
我问好事坏事?
他说当然是好事!
我一下子就猜到S大把他录取了。不过我说:你老婆怀孕了?
他笑着说你真下流。
我说我怎么下流了?
他说我没老婆我只有女朋友。
我说那是你女朋友怀孕了?
他更大声地笑,边笑边说你就是下流。
我说我是下流,你能把我怎么着?
他说你等着吧我这就去美国收拾你!他声音激动,好像随时会冲出电话听筒来和我拥抱。
挂了电话我静静地站了几秒,让我狂跳的心脏平静下来。我想我其实不希望他到S大来。因为一闭上眼,我还能看到他站在昌平的土地上向我挥手的样子。
最近我认识了一个物理系的中国女生,我们差不多每个周末都一起去爬山或者打网球。她长得其实还算漂亮,只不过性格有些孤僻,不但少言寡语,而且完全做不出小女生都会做的娇媚状。她父母似乎在她出生时就预料到了她的性格,所以给她起了个很中性的名字叫蒋文韬,又或许是这名字影响了她的性格,让她二十七岁还从来没谈过男朋友。
我俩的相遇有点儿像言情片儿的情节——她站在路边等公车,我开着车从她脚尖儿缓慢而坚定地轧过。我本以为我那辆稀哩哗啦的二手本田足以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可偏巧她正举着一本儿书站在路边儿看。而她看书的时候是连火车的动静也听不见的。
她的鞋尖儿被彻底压烂了,还好没伤着骨头。我连续几个周末去她宿舍看望她,给她买了一双耐克球鞋,外加不少点心水果。等她行动自如了,按照医生的指示,我每周带她出去爬山。后来又增加了晚饭的内容——她到我家来做一顿晚饭一起吃。饭后她看电视我上网,我可以整夜只跟她说三句话:你好,坐吧,再见。蒋文韬做饭的手艺的确一流,从这一点上她绝对是称职的贤妻良母,除此之外她不会一见面就一直东问西问,也不会怪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没话可说。
我又看了一眼电话,仿佛激动的桐子还藏在电话机里。
我随手把音响打开,听到郑治化痞着嗓子唱: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我把音量拧大,这是我跟桐子都很喜欢的歌。在Q大的许多无聊的夜晚,我们就一起唱着这首歌,披着军大衣顶着北风蹬自行车。
没过多久我听见有人咚咚敲我卧室的门。我打开门,一阵香风扑天盖地,令我怀疑有人在走廊里打碎了香水瓶子。我想捏鼻子自救,可有点儿不好意思。我同屋(同住一套公寓,分住两间卧室,共享厨房厕所和客厅)越南华侨Ebby成S型倚在门框上,用带着越南口音的蹩脚国语说:“飞你能不能把音乐关小?我下周有presentation(报告)今天必须prepare(准备)!”
Ebby的嗓音好像正经历青春期的鸭子。
我说今天才周四你着什么急?
Ebby说:“周五周六晚上我要去city(城里)clubbing(泡吧),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把音响关上。Ebby冲我抛了个媚眼儿,我假装没看见,可心里忍不住还是一阵烦。S大采用抽签的方式分配学生公寓。老天特意安排他跟我住一起,不知打着什么鬼主意。
Ebby扭着屁股走回自己卧室,在他开门的一瞬间,我看见挂在他卧室墙壁上的艺术照——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健壮身影,正隐藏在朦胧的阴影里,起伏错落的肌肤,在黑暗里泛着汗水或是油光。
我连忙关上门打开窗,有两只松鼠在窗外草地上围着一棵老松树嬉闹。松鼠跳动的频率太快,让人看着头晕。没过多会儿,松鼠好像也闻到了香水味儿,抖着大尾巴一溜烟儿窜进树冠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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