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选自贵州大学何婧的硕士论文《李子旧体诗词研究》之《至暗的矿山》一节,标题系编者所改。
上世纪70年代,是李子所在的漂塘钨矿的鼎盛时期,有职工加家属约七千人,再加上地方人口则近万人。对一个小镇来说,其繁荣热闹从李子写的“影院如春,球场不夜”可见一斑。但李子并没怎么把注意力放在常规的生产和热闹的生活上,他充分了解那个年代井下矿工的危险和艰苦,不仅易患不治之症的矽肺等职业病,而且矿难也非常频繁,在童年他即多次目击非常血腥的矿难。因此他的矿山诗词着重抒写疾病与死亡,带有一种至暗的恐怖色彩。
骤然井口现人堆,救护车鸣大队来。稚子不谙生死事,扶门犹候阿爹回。(诗《矿难》)
某人矿难早夭,其宅遂传异事
大梦阴阳割了,居然疼痛生根。重来无复旧时真。用头颅走路,以骨血开门。我子床头酣睡,我妻灯下凝神。洗衣机响灶煤焚。夜深邻里静,我亦一家人。(《临江仙?鬼故事》)
一诗一词均写矿难,诗中没有写矿难现场的惨烈,而是巧妙的选取了一个遇难者孩子的角度,孩子还那么年幼,不知道父亲已经遇难,仍旧天真的在门口等他归家,这比直接描写矿难更让人感到难过。词中的头颅、骨血暗示遇难矿工的惨状,说明他回家的强烈愿望即使粉身碎骨也改变不了。据李子称,他的儿时伙伴的确有人发生过如此惨烈的事故。下阕写寡妇所遭遇的生活重压,叙事非常技巧,关于这一点笔者将在第三章详论。李子通过鬼故事这样一个奇特的角度,写出了人间的亲情与爱情,尤其是刻画了遇难矿工妻子面对生活重压的善良与坚忍。
罐笼在井,有四月繁花,大山无际。罐笼在井,有灶烟摇曳。扶门望,罐笼在井,有红绳,放在窑衣内。罐笼在井,有矿灯迢递。今日罐笼在井,有新坟三四。却依旧,罐笼在井,却依旧,四月花如沸。罐笼在井,有女儿三岁。
罐笼在井,又四月繁花,嫁衣初试。罐笼在井,又灶烟摇曳。扶门望,罐笼在井,又红绳,放在窑衣内。罐笼在井,又矿灯迢递。今日罐笼在井,又三年夫婿。却依旧,罐笼在井,却依旧,四月花如沸。罐笼在井,又父亲长睡。(《皂罗特髻?罐笼在井》)
这是李子矿山诗词中的杰出作品。它由两首《皂罗特髻》组成,算一个小型组诗。罐笼是矿工上下井的升降机,类似于电梯。窑衣是一些矿山对下井工作服的俗称。红绳在这里有两个含义:辟邪和新婚。它写了母女两代人,四个时间节点。第一首上阕母亲新婚,下阕女儿三岁;第二首上阕女儿新婚,下阕婚后三年父亲去世。母女俩都是矿工的妻子,一生做着同样的事,操持家务(灶烟意象),为下井的丈夫提心吊胆(红绳意象)。因此第二首除了用一个“又”字表现时间推移之外,其他均高度重复第一首。这种不厌其烦的重复,意指两代女性命运的轮回。?而“新坟三四”、“父亲长睡”则意味着井口对男人们的无情吞噬。正如长期在煤矿工作的网络诗人月映霜华所言“随着新婚女子的目光,步步入井……入井的继续,浩浩荡荡……井口就像一个魔咒,一个生命之源,也是吞噬生命的黑洞,谁也逃不过去。”“罐笼在井”的反复咏叹,“视觉上似见罐笼上下不止,听觉上铁链摩擦声声”,隐喻着这一吞噬进程永无尽头。两个“却依旧”,写出了他们想逃离却终不得脱的苦况。可以说,“吞噬与轮回”是底层矿工的宿命,也是李子这篇杰出作品的深刻主题。
主平窿口黑风寒。地底倒三班。电机车载隆隆入,矿灯下、面色苍然。大碗客家烧酒,黄昏倒在乡关。顶岩崩塌毒烟漫。万幸是生还。中年曲背斑双鬓,有疼痛、与肺纠缠。此后茅棚冷月,桃花开满深山。(《风入松》)
窿洞阴森隐大山,生门死路复盘盘。夜中人哭狐鸮和,地底风来草木寒。一片坟场走兄友,两襟肺血惜针丸。尾砂坝下澜湍水,木斗灯残与鬓残。(《矽肺》)
这一诗一词都是写矽肺矿工的惨状。第一首词里的矿工有幸躲过了多次事故,却没能躲过矽肺,这是一种因吸入大量岩石粉尘而导致的矿山职业病,迄今无法治愈。他才中年已经被病痛摧残得不像样子了,只好被安排去从事较轻的工作——看护桃林,这是矿山搞的副业。第二首诗中的矿工更惨,矽肺已经严重到咯血了,还要用木斗淘洗零砂来补贴家用。
除此之外,李子还把目光转向了某些黑矿山。
哑炮频摧胆,崩岩又擦身。祭牲香烛问前因。却听夜深幽哭似亡孙。井底青头鬼,山中白发人。悬崖边上返千巡。牵引孤贫盲女远房亲。(《南歌子?配骨》)
改革开放以后,私人矿山多了起来,当中也有许多是黑矿。其中山西的黑煤窑最为著名,媒体就曾披露过许多惨绝人寰的事件,如将智障人士骗去当免费奴工,或者在井下杀人骗保等。玉宝强主演的《盲井》正是根据这些真实事件改编的一部电影。李子这首词很可能也是根据某些新闻事件所写。“配骨”的习俗并不流行于赣南,而以山西最盛,所以将这首词的背景看作山西黑煤窑更合适。“配骨”是冥婚的一种。传说未婚夭折的男子容易作祟,须觅同样夭折的未婚女子的尸骨迁葬到男子的墓中,在阴间结为夫妻方可禳解。词中的老人或许是一位老矿工,也可能是小工头或小矿主,他认为频繁的事故是他夭亡的孙子在作祟,于是想将孤贫的盲女推下悬崖,来给孙子“配骨”。这反映了人性的黑暗和愚昧,弱者向更弱者下手的残酷现实。
炮响深山起矿灰。狐妖鸮鬼夜号悲。老巫独臂缠蛇出,悍匪双枪踏竹飞。窿洞黑,祭牲肥。灵芝草长死人堆。剥离岭下挑砂路,白日阴风地底来。(《鹧鸪天》)
废井千丈深,隐在大山里。投石寂无声,半日不着底。乡人俱骇怖,行路远相避。藤木既葳蕤,井口半掩蔽。巨蛇盘粗枝,老树生灵异。夜涌黑雾天,怪物发长唳。曩昔采矿者,累累化鬼魅。(《废井》)
李子从小生活的漂塘钨矿原来隶属于西华山钨矿,这是中国最早的钨矿,从清朝末年就开始开采。《鹧鸪天》写出了早年开矿环境的惨烈。“悍匪”或可指实为当年活跃于矿区一带的匪首张南洋。据说他有一项特殊本领,能够在茂密的竹梢尖上弹跳如飞,迅速摆脱追捕。《废井》则写如今矿山下马后那些深不见底的废弃天井给人们带来的恐慌。
工矿是传统诗词从未进入的场域。因为难以将大机器纳入诗词的传统审美中,它甚至比现代城市写作还要困难得多。而李子以矿山子弟的身份,将矿山纳入诗词的写作范畴,做了非常有益的尝试。诚然,不得不说李子笔下的矿山过于黑暗,有许多神秘、恐怖、迷信的内容。这既反映了李子对底层矿工的同情,也可能与他多年来的人生失意及偏爱悬疑恐怖故事的心理有关。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