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兵的历史

时间:2020/8/29 15:18:06 来源:矽肺

1、

老六连是年3月在小平岛海边的一个大红房子里建立的。当年六年的部队名称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建筑工程兵第二团二营六连,番号是:部队22分队。六连建连后时间不长,大部分官兵被调到海军旅顺基地船舶大队二中队。在少数官兵的基础上,于年8月又补足了原来的建制连。在生活上,那时每人每天的伙食标准是四角三分一厘八。听老同志讲,六连建连时全连只买了一个猪头,吃了一顿会餐饭。建连后,全连挥师北上旅顺,首次独立施工旅顺基地战备油库,在被复油库顶部时,出现了险情,正在商量是否拉警报时,连长刘宝廷果断地拉响了险情警报,油库内所有的官兵迅速撤离到安全位置,就在几秒钟之后,就几秒钟之差呀,上百立方的土石塌了下来,瞬间,油库内天崩地裂般的巨响,烟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为了不被土方埋掉,官兵们顺着塌方的土石往上爬,在塌方间断时才摸着趴着逃出塌方现场,大家惊魂未定,相对而无言,内心却深感庆幸。连长点名,一个不缺,避免了几十名官兵的灭顶之灾,连长高兴的当场宣布全连放假,杀猪会餐庆祝。

大塌方考验了六连,也给六连打下了坚强的思想基础,全连消除大塌方的阴霾,鼓足干劲完成了战备油库的施工任务。

经过短暂的休整,六连乘登陆舰首次登上了长海县的海洋岛。在”吃水如油贵,敌情随时有,姑娘跟你走”的环境下,六连经住了各种考验,完成了海洋岛潜艇,码头重雷库的施工任务。期间,一次大塌方将两名战士埋在了土方里,一位是全连最英俊的.年入伍的旅顺籍战士,被授予革命烈士称号。另一位是孙景住。

65年12月25号,六连凯旋回师,入住旅顺地标性位置的老铁山。站在海拔米的老铁山上,一眼就能看见黄渤海分界线大浪滔天的水道。”老铁山真正怪,三天就有两天坏,吃水还得汽车拽”,在那种环境条件下,与七连.八连一起分别先后完成了..对海对空双管轨道炮阵地的改建施工任务。期间,一位副排长在放炮中为救战友壮烈牺牲,被授予烈士荣誉称号。

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旅顺基地调二营到旅顺口区市内执勤,住在旅顺基地训练团,每天战士们练擒拿格斗。有两件事儿值得我们回忆:一是:有一天,团长去看二营指战员,在工厂门口,团长的吉普车被造反派抢去了,把团长气蒙圈了。正在和二营领导研究召集战士把车要回来的时候,造反派可能是知道了车是执勤部队首长的,乖乖地把车送了回来。部队改为带领战士们夹道欢迎。二是:在基地水师营龙头弹药库高举毛主席语录,以五不一宣传”阻止造反派抢弹药中,全营官兵被造反派打得鼻青脸肿,六连江苏常州籍六四年入伍的战士凌康康,他长得 ,身体最棒,但他被打得最重。全营大部分官兵的军帽被造反派”借”去,至今未”还”。龙头仓库各种子弹40余万发被造反派抢走,全营官兵饿着肚子,狼狈不堪地回到营房。这是当年留给我们永远挥之不去的记忆。之后,旅顺基地司令员马忠全点名将六连留在旅顺口原市内继续执勤。因为这一年六连是四好连队。

完成执行任务后,六连奉命漂洋过海来到了与辽东半岛遥遥相望的山东半岛南隍城岛,用登陆艇将海卵石运回小平岛潜艇码头建防浪锥。在南皇城岛驻地,连队抽时间帮助当地养殖场解决了嗮海带难的大问题。养殖场女职工帮助战士们洗衣被,纯洁的姑娘们对战士们褥单上的”地图”洗了又洗也洗不干净的问题怎么也没弄明白。养殖场的领导和职工将海鲜送到连队伙房,煮熟了让战士们吃。这段时间虽然不长,但真真实实的体现了军爱民.民拥军的军民鱼水情。更值得一提的是,在这期间还积极参与了神圣又难得的反击 特务纪念登山东莫几岛一周年的一级战备。全连荷枪实弹,瞪着眼睛,大气都不敢喘地在海滩上趴了一夜,虽然没有看见国民党特务的影子,更没有发生实战,但是这是六连全体指战员所遇到的真正的”战斗”,真实地考验和锻炼了六连。运完海卵石,六连随登陆艇回到老铁山大本营。

71年秋,林彪事件,六连从旅顺老铁山又回到了长海县的广鹿岛。与七连八连完成与旅顺老铁山一样的。双管轨道炮阵地的施工任务。上岛时没有营房,战士们放下包袱,用随登陆艇带来的竹板、海草做成的板块搭建营房。营房没建好,晚上指战员们就睡在露天地里,看着星星月亮进入梦乡,几个晚上,与星辰为伴。就是这样,指战员们在风餐露宿中斗志昂扬地建好营房,并很快地投入到施工。任务尚在尾声,于年秋六连被调回旅顺盛家沟,暂时安营扎寨。

六连总是能独立地完成各项艰巨的任务。年初春,六连顶着海城大地震的余震,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大无畏精神,挺进了旅顺基地盘锦新开农场,在余震中种了一年水稻。真是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啊。虽然被小虫咬叮的满身是包,也尝到了盘锦河蟹的美味。经过全连的努力,创造了亩产多斤的农场历史上 的成绩,受到了农场领导的好评。年冬,六连又回到旅顺盛家沟。

年春,六连又随全团打回山东胶南县,参加了建港大会战。海军,陆军几个团的兵力向高山大海宣战,用定向爆破进行填海,场面宏伟壮观。夺取会战主要任务后,六连又奉命回到了新的处女地——小平岛姑子庙。修建小平岛潜艇六号码头,建地下备战水库。一排于79年春到红松林协作地方建干休所,二排去大连四号码头执行装卸任务。三排四排留守小平岛。后缩编取消了四排。任务完成后,六连喜气洋洋的从小平岛的山沟里搬进了甘井子团部大院。年我转业。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咱们的老六连,光荣的老六连,响当当的老六连,是非常值得我们回忆的老六连,也是非常值得我们记住的老六连。

2、

大连旅顺口的的确确是一座美丽的军港。“军港的夜静悄悄,海风把战舰轻轻的摇,年轻的水兵头枕着波涛睡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海风你轻轻的吹海浪你轻轻的摇”。。。。。。

在歌声中年轻的水兵脸上都带着微笑睡着了!在部队军歌是必不可少的,军歌都是铿锵有力,嘹亮,特别表现出我们军人的那种阳刚之美。

刚来部队不久,大队组织新兵去军区礼堂看节目,路上要经过军港,我们谁也没去过军港。因为那是闲人免进的地方,旅顺口是一个海岛式的小城。所有街道都是高低不平,错落有致,不是上坡就是下坡。基本看不到骑自行车的人。我们大家都怀着愉快的心情,迈着整齐的步伐,喊着队列口号“政治合格,军事过硬,作风优良,纪律严明,保障有力”。。。。很快就到了5号门,沿着5号门弯曲的街道,突然眼前一亮,看到了一艘军舰,以前也就是在电视里看到过,从来没有见到过真的。它真是太雄伟了,随着我们步伐的跟进,它也显示它的全部身材,太壮观了。这就象是在画里画的一样,军舰停靠在岸边,成千上万的海鸥在天空中自由翱翔,海浪被微风吹过,激起层层海浪。有些老兵在军舰的甲板上穿梭,真羡慕他们可以站在军舰上,这里还有潜水艇,在不远的地方,潜水艇有远及近,慢慢浮出水面,我也是 次看见潜水艇,所以我特别兴奋! 也停在了岸边,舱盖被打开了,从里面爬上来4.5个水兵一字排开站在了潜水艇的上面。海风吹起他们的水兵帽飘带迎风飘荡,蓝色的水兵裤,蓝色的披肩,黑皮靴,真潇洒!(我门新入伍的,过段日子才发水兵服呢)他们潇洒的一面叫我们看到了,其实每天的训练是非常苦的要耐摇晃训练各种科目必须达标,要每天擦拭甲板,旋梯,轮机员要带在柴油机工作间40多个缸一起工作起来人跟人在一起说话根本听不见,要扯着嗓子喊,噪音非常大,平时都用灯泡堵住耳朵。实在受不了了偷着到舱盖上面来透口气。其他的兵种也是各有各的苦衷,雷达声纳,出海训练一出就是半个多月,有时候甚至出海好几个月不能回来。非常艰苦,在舰船上的床铺非常有限,空间特别狭窄,个子高一点的睡在上面连腿都伸不开。但是伙食还是不错的,潜水艇上的标准是每顿6个菜。舰艇兵每顿4个菜。但是出海以后淡水非常有限,所以只够饮用,不能干别的用,吃饭也就成问题,有时候就只能吃点压缩食品。绿色的蔬菜吃完了就见不到了。所以大家只看到的是风光潇洒的一面,都想来体验一下当兵的过程,其实艰苦的一面大家都没有看到。不出海训练的水兵平时的娱乐活动就是打打篮球,左边是训练场和营区,右边是俱乐部和食堂,设备齐全。我想我不久也会被分到这里的,所以等于提前观摩了一下未来的营区。离开了5号门,没多久就到了军区礼堂,内部相当宽阔,分上下2层可以容纳多人呢!我们坐到了2楼西边,在1楼的中间坐着通讯连的女兵,不一会礼堂就骚动起来,其他单位的男兵都起哄让通讯连的女兵唱歌,一起拉歌。(部队的特色,在活动没开始之前都要拉歌。)先是女兵们先唱了一首,然后男兵也唱了,在女兵们唱第2首的时候,男兵也开始唱,声音压过了女兵,这就是拉歌。通讯连的女兵是礼堂 的一道风景线,在部队里,女兵太少了。不是有句话吗,当兵三年,连母猪都成双眼皮儿。可想而知见回女兵是多么的困难。好多单位的都起哄:女兵声音太小了,再大点声。我们这边的都在讨论哪个身材好,哪个漂亮点,那个还不错嘿..

3、

今天是我们当兵纪念日,五十年前的今天我们一行19人在原沈字部队三队老队长赵文玉的亲自带领下从沈阳乘火车经大连到旅顺服役,正式结束了学生时代,走入军营,走入解放军这所大学校,开始了拼搏、奋斗的人生历程。

年我还不满十五周岁,是沈阳市辽宁省实验中学的初中生,这个年纪本应是初中考高中的时候,然而骤然爆发的“文化大革命”改变了中国的命运,也改变了所有中国人的人生道路。运动刚开始的年,我和所有同龄人一样,怀着一颗赤诚、狂热的心加入了红卫兵,四处参加“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活动,也跑到北京去接受毛主席的接见,接着到上海、南京、南昌、韶山等地方去进行大串联。那时各地都有红卫兵接待站,凭着一张红卫兵的介绍信可以免费乘车,食宿,利用这个机会我 次饱览了祖国的大好河山。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运动的深入,沈阳很快形成了“辽联”、“辽革站”、“八三一”三大造反组织,互相对立,水火不容,武斗不断。沈阳城里笼罩着一种恐怖和危险的气息。在这个时候,我作为一个小小的初中生,自然成了逍遥派,整天呆在家里看看书,或者随着潮流试着组装晶体管收音机来打磨时光。

年的二月,当我听说解放军又开始恢复征兵时,立刻产生了去当兵的想法。父亲是37年15岁时就参加八路军的老军人,对此很赞成,但母亲觉得我年纪还小,初中一年级课程还没学完,还应该继续学习,并不同意,但我一再坚持,她也就不再说什么了。我当时曾经找了几个要好的同学, 一起报名参军,但他们大多人还是想等着复课后继续读书,并不愿意去当兵。在那个年代,当兵并不是太被人看好的职业,记得在小学和中学时代同学们在讨论人生理想时,大部分人的理想是要当科学家、工程师、教授、文学家、艺术家、医生等职业,很少有人提出要去当兵。只是在68年年底全国行起的上山下乡运动后,相比之下,军人才成了一个 的职业。

我当时去沈阳市和平区(文革时期改名为红旗区)武装部报了名,在体检的时候听说征兵的是位于大石桥的39军,填表的时候填的是空军地勤学员表(见附表),但负责带兵的赵文玉队长到我家里家访时才知道是要到历史名城旅顺去当兵,要学英语,当侦听兵,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我们3月8日在沈阳市武装部集中,打地铺住了一晚上,第二天步行到沈阳站乘车。大概因为我们是一群娃娃兵,新军装穿的很显眼,引得不少人来围观。有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子一直尾随着我们,也非要参军。赵队长好说歹说才把她们在海城站哄下车。

一到旅顺,我们住进了位于旅顺新市区太阳沟一座二十世纪初沙俄军队建造的一所带有院落、厨房、马厩、菜地、篮球场的老营房,用石头砌的营房墙壁足有一米厚,屋内几个直径几乎达半米的圆柱子支撑着沥青浇筑的黑色铁皮屋顶。房间里高大空阔,摆放着几十张带有上下铺的铁床,正好够我们一个区队三十多人居住。房间里没有暖气,冬天靠烧火墙取暖,两个区队公用一个洗涑房,有自来水,但那时旅顺缺水,我们经常到营房院内的一口水井里打水洗衣服。

 到了驻地编班后才知道我们这个部队的正式番号是沈阳军区侦察大队,我们是三队,编制为四个区队,每个区队三个班,我被分配到二区队四班。班长吴红军,是66年入伍的老兵。实际上这个部队在66年就已经组建起来了由于文革的动乱一直没有征兵,他和几个老兵一起一直在搞生产。队长赵文玉和指导员蒋新是解放战争时期入伍的老兵,四个区队长是五十年代后期入伍后在锦州步兵学校学习毕业的。全队一百多人和我们一样也是同年入伍的新兵,其中昌图兵47人2月25日到的部队,开原兵2月27日报到,辽中兵16人3月1日来的,我们沈阳兵是 到的。他们不过比我们早来几天,也开始以老兵自居了。

到部队第二天才戴上领章、帽徽,领导给我们沈阳兵放了半天假,我拿着 次领到的军饷六元钱到旅顺部队军人服务社买了个脸盆和肥皂盒等日用品,并按老兵的指点在列宁街的一处照相馆照了一张带有旅顺胜利塔风景的照片邮给家里,相信这是所有刚入伍的新兵到驻地后要做的 件事。

旅顺历史气息凝重,中国近代世上的很多事件都起源和发生在这里。旅顺从开建以来也一直是个大兵营,走到街上行人不多,往来人流中不是军人,也和军人有关。我们到来之后,旅顺街头又平添了不少年轻军人的影子。旅顺风光秀丽,旅顺动物园有着当时亚洲 的鸟笼子,成了我们留影的背景。

在旅顺当兵的不到两年时间里,每到星期天我们都会在旅顺街头闲逛,欣赏那些形态各异,风姿多彩的各种建筑,这给我们的军营生活带来不少乐趣和向往。

 旅顺是我们军营生活的开端,在这里我们开始学会如何从一个老百姓变成一名合格的军人。年10月17日在林彪一号命令下,我们紧急撤离到旅顺附近的山上,以防备当时苏修所可能的突然袭击,不久移防到普兰店。从普兰店完成英语培训后被分配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上。以后或转业、或复员、或留在部队干到退休。几十年的时间过去了,我们已经从当年的一群稚气未脱的”新兵蛋子”变成了一些两鬓斑白的退休老者。尽管后来每个人的经历不同,但军人的气度、风范、勇气和才干影响了我们一生,鼓励了我们人生旅途上的不断前行。

五十年前的从军经历是美好的,五十年前结成的战友情谊是永恒的。我们当年一起入伍的战友很多都后来落户在大连,在大家自发的组织下,我们每月聚会一次,人人轮流做东,借着酒兴回忆那些从军的往事和充满激情、热情的青春岁月。我们 在和原部队代号吻合的4月16日那天重返旅顺搞一次纪念入伍五十周年的庆祝活动。青春不在,战友永存,岁月流逝,情谊永驻。

  为纪念五十年前的从军日,特赋诗一首

兵歌行

寒气欲断色迎新,

一簇白发万缕金。

五十年前兵车动,

金戈铁马结同心。

铁山脚下花枝俏,

旅顺城头雨迎春。

铁打营盘云聚首,

军歌浩荡畅龙吟。

征人万里关廷渡,

苍龙碧海扎前村。

战友重逢须沉醉,

无限霞光照乾坤。

师保南

年3月9日于大连

4、

用嗅觉来记忆一座城,这念头,好不奇怪。

但旅顺是个例外,我完全可以凭籍嗅觉的记忆,来描画辽东半岛尖头的这座滨海小城。何况那记忆中,还伴随着我青春汗血之气的浓烈,和消散。

旅顺,是不折不扣的味道之城。十八岁 次到旅顺,乘坐的是一艘三百多吨的捞雷船,舷号“M”。以今天的眼光看,这船真是又小又丑,时速将及十海里,超过船长二分之一的大雷舱是敞开式的,素面朝天,上面仅仅盖着厚木板和帆布。那次航行是在十一月末,南下的寒流刚过,捞雷船追着惊涛骇浪的尾巴艰难航行。整整八个小时,舷外海天翻覆,涌浪肆虐,船肚子里的“”主机粗声猛喘,不停咳嗽。航行过半的时候,一握粗的 前桅还被风浪的斧头齐根儿斫了下来。多年以后,我和一位搞航海医学的女博士“相看两不厌”(唐·李白),听她讲起,说有的人在风浪中航行,所有的感觉神经都会变得迟钝,出现所谓的“脉冲波睡眠”;而有的人,却会变得异常敏感。我呢,大约属于后者,那八个小时,似乎全身的汗毛都直立着,沿着腰带的一圈内衣裤,都被冷汗浸透了。

那次艰苦航行的结束煞是突然,印象中,脚下的甲板似乎“嗡”的一下,就停止了颠簸。那感觉怪呀,像是从战争一步跨入了和平。隔着舷窗张望,初阳刚好撕裂云层,前边不远处,两岸青山相对出——操舵的季老兵眨巴着一双小豆眼儿长出一口气,波澜不惊地宣布:鸡冠山,黄金山,再过五分钟,就能看见白玉塔了。

果如季老兵所说:五分钟后,捞雷船断了前桅的船头就对准了旅顺口张开的口门,沿着黄金山水道向前,炮弹状的白玉塔像一个惊叹号,正对船头立着。没等我定下神来,捞雷船已经逃出风浪,驶进了旅顺口波平如镜的港池。

我就是在那一霎那,嗅到了一股特殊的味道。它被这座港城“呼”到我的脸上,具体难以形容,有一点点腥,颗粒状,流动缓慢,带着真真切切的温热。

和我一起上船的新兵战友——他大概属于在风浪中“脉冲波睡眠”的家伙——此时还爬在前舱的窄床上哼哼唧唧。我扯着他耳朵喊:进港了!兄弟!闻见什么味道了吗?

他耸耸鼻子,深深地吸了口气,胡乱答道:饶了我吧,我晕船晕得都“断电”了,还闻什么闻?

从此,“断电”成了这兄弟的外号,直到现在老战友的聚会上,大家还叫他“断电”。

操舵季老兵对什么味道不味道的,满脸不屑。他说:有啥大惊小怪的,不就是海蛎子味儿吗。

我知道那绝不是纯粹的“海蛎子味儿”!旅顺这座弹丸小城,当时居民和军人的比例几乎各半,但这不妨碍旅顺人顽强地保有本地语音。得胜街口“大百货”的女售货员说话如歌如吟,管“一块二毛八”,叫“一元两角八分儿”,并且把“八”读成“拔”,在“分儿”的尾音处,还要缀一个恣意娇俏的妩媚滑音。因此,所谓“海蛎子味儿”,其实是五湖四海的军人们对旅顺当地口音的调侃。

而我说的“味儿”,不是语音,是真实存在的气味。

这座城,我前后住了整整三年半。它的所有气味,都留在我的记忆中。

船在东港码头停泊的时候,每天出早操,我们都要沿着山路向东齐步疯跑,公路两边杂树茂盛,春天的时候,低矮的马尾松新枝青翠,露水和松香的混合味道青春极了、新鲜极了。榛树早春开出小小的红花,味若青蒿。榆树看不到花朵,只能看到成串的嫩绿榆钱儿,略有甜味儿。高挑的榉树间杂其间,橡子树则漫山遍野,到了十月,“秋深橡子熟,散落榛芜冈”(唐·皮日休),我傻乎乎地咬过橡子壳,味道苦而涩,杀舌头。只有槐花,在整个五月开得放逸无度,花蕾成串,盛极时一片香雪海,喷薄的浓香很有侵略性,闻久了会微微头晕。

我们沿着花香山路疯跑,大约一刻钟到达山顶,即刻解散队伍,撒丫子向海边冲刺。开阔的海边,是沙砾荒凉的海带养殖场。海带养殖场的工人一式的雨靴水裤粗布套袖,凭着装束你根本分不出男女。要分辨,需看头上,女工们一式暗色方格子头巾对折后,严严实实地裹住头和脸,像是一群阿拉伯女战士。我的记忆中,没有她们的言笑和目光,更不要说她们的歌声。但是我却记得养殖场浓烈的海带气味。阳光的暴晒之下,宽可尺余、长达数米的海带,表层泛出了星星点点的海盐粒子,那冲天的咸腥,刚烈而果决。我一直说不清该怎么“定义”那种气息,几年前,一个画家朋友创作了一幅大幅油画——《收海带的女人》。我一踏进他的画室,记忆中旅顺海带养殖场的气味便瞬间复活,兜头扑来。那天,我和画家朋友对坐在油画前的地板上,喝了一瓶半“远东”牌儿伏特加,半醉半醒之际,突然想到:如果海洋富含酒精,那么海带的气息,就是海之酒霸道的提纯,是海洋的被浓缩了的味道。

东港南临黄金山,山脚下是油库和鱼水雷库,现在已经被认定是唐开元年间宣劳靺鞨使崔忻所遗“鸿胪井”的遗址所在地。而在我的记忆里,那就是一片果园儿。枣树和杏树的开花季节,始终被出海错过了。到了夏天,趁别人午休时溜进库区偷吃,是极好的。库区的杏子不甚好吃,永远不会红,咬一口青涩之气冲鼻。枣子不待红熟,就得赶紧摘了吃,否则,就没你的份儿了!有个中午,我梦见有人拍我的脸,还往我脸上洒水,睁眼一看,我躺在树下,周围围了三个人,一个男人,两个女人,都是油漆工打扮。男人灰白短刺儿头,缺一门牙,人有些年纪了,只听他叫好道:“醒了醒了,这小伙儿,小命儿算是捡回来了!”我头晕极了,开始大口呕吐,腿也不听使唤。两个女人各捉住我的一只胳膊,把我拽了起来,一边给我捶打后背,一边架着我在背阴处来回溜达。我迷迷糊糊,嗅到了她们手臂上百雀羚护手霜的香气。

后来才知道,果树刚刚打过农药,每枚枣儿都是一颗子弹。我一直在心里感谢那三个不知姓名的油漆工,不是他们发现得早,我十八岁就Gameover了。我曾经努过力,想回忆起那两位女工的样貌,但意外的总是止于嗅觉。是的,后来我对法国GIVENCHY和GUCCI的味道也算熟悉,但百雀羚护手霜的质朴醇厚,却是不可替代的。

东港的东侧,是船厂的码头,停满了待修的军舰。旅顺船厂的大船坞,早在清代北洋海军时期就有了,在亚洲曾是数一数二的工业奇迹,它其实本身就是一件巨大的文物了,坞壁灰褐色的条石,透射着百年沉积的严峻气息。所有维修的军舰,几乎都要进坞“刮船底”——用刮刀一刀一刀地清除船底厚厚的海生物附着物和锈迹。那活儿得没日没夜干上一个星期,满鼻子眼儿都是铁锈味道。然后,我们还要给船底涂上厚厚的“”油漆。“”有毒的,挥发着刺鼻的“香蕉水”和尸体味道,让人泪眼婆娑。

在船厂修船的时候,我结识了好多工人师傅。他们用报纸卷的旱烟雅称“大炮”,的确能抽出TNT的味道。秋冬的午餐时分,师傅们就在电炉子上烤鲅鱼干儿,就着玉米饼子大叶子茶细嚼慢咽。鲅鱼干儿烤焦后的腥香无法阻挡,每一闻到,我就口涎津津,喉咙里像是要生出只小爪子。有位曹师傅,五十来岁,人精瘦,手底下的活儿特漂亮,食量惊人的大,像是永远填不饱肚皮。那个时候,我们全船的官兵都搬到陆地的营房去了,只有我和另外一个兵在船上留守。我经常从厨房多打些饭菜,分给曹师傅吃。他不肯白吃,就烤鲅鱼干儿灭我的馋虫。

没有鲅鱼干的日子里,曹师傅会用千奇百怪的旅顺掌故来回报我的椒盐大饼。俄国老毛子占领旅顺的时候怎样怎样,小日本儿打跑了老毛子后又怎样怎样。他说,后来苏联红军来了,没来得及跑的日本人可惨了,最惨的是那些死了男人的东洋娘儿们,经常是半夜把你家门敲开,二话不说,塞进一个吃奶的日本婴儿,掉头就跑。他的一个“妹妹”,就是当年被他爹妈收留的日本战争遗孤。我真的见过那个“妹妹”,年龄含糊在三、四十岁之间,和东北老娘们儿没什么两样,嫁给了一个赶马车的,生了七扭八歪一堆混血儿。

曹师傅在我离开旅顺后几年就故去了,算起来,他应该还不到退休的年纪。据说,他当年那么能吃,竟是因为患了严重的糖尿病。而当时,只是觉得他特别能吃。曹师傅的讲述,无意间引逗我去琢磨旅顺这座神秘小城、进而   今年儿子放寒假回大连探亲,我想带他多走走,多些乡愁记忆。都说“一个旅顺口,就是半部中国近代史”,没有比这更好的了解家国历史、接受爱国爱家教育的机会了。年届耄耋的爸妈一听,拍手称好,陪我们一同探访故地,追忆往昔。

  我家祖籍山东烟台,爸爸因家境贫寒,十五岁被迫辍学,到大连复县松树镇投奔亲友,在生产队务农,获得农村合作社果树修剪 名和大炼钢铁比赛 名,县委书记颁发锦旗荣誉。年,爸爸出席辽宁省和全国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大会。当年12月,爸爸参军,在旅顺口开始了的军旅生活。

  参军 年,部队在旅顺口老铁山打防空洞,防备敌国原子弹袭击。打山洞施工异常艰苦,风钻的钻头长近2米,要两人一组才能操作,前面的人手持风镐,后面的人紧抱前一人的腰部,用力向前顶住一起发力,才能钻得下岩石。由于十分耗力,两人要轮换站位。施工很危险,时常有人员伤亡,和爸爸一组的班长就是在退伍前一天,被头顶突然塌落的坠石砸死。爸爸也被砸中头部,满脸是血,但所幸不是要害部位,头上的疤痕记下了那次危险的事故。打山洞施工环境很恶劣,密闭空间里全是粉尘,“戴5层口罩也没法过滤掉岩石粉!”18岁的爸爸每天在争分夺秒完成进尺的努力中,8个月下来不知不觉得了矽肺病。10年后,爸爸在军队拉练时莫名晕倒,经检查鉴定,被评为二等乙级矽肺病。

  那个年代,只有党员和先进骨干才能做风钻手,那是一个光荣的岗位。

  故地重游,爸爸走在旅顺街头,看到沙俄风格的火车站、苏军胜利纪念塔和不曾改变的路名,熟悉的岁月又浮现眼前:“那时候,每天清晨战友们要身穿单衣跑步5公里,在斯大林路纪念塔转弯;每逢节日,战友们会在胜利纪念塔前合影留念。那时,军部就在胜利塔附近,战友就在纪念塔站岗值班……你妈妈来部队探亲,我们也在纪念塔前留影。”

  爸爸说旅顺口的槐花在春天十分美丽,成片成片的,让人心旷神怡。妈妈说真没想到,现在来趟旅顺这么方便。我想等到开春时节,再跟他们来这里看看难忘的旅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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